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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那次看电影,我和三毛子偷汪部长家的李子被抓了个现场,三毛子还挨了打,让汪、石地下恋偷吃禁果露出了踪影,害得汪正芳难以成婚,我恨自己真的很蠢。难怪南老师那次打三毛子那么狠,害得我们两家父母跟汪家赔了不少小心。尽管如此,我们队的人对这件事还是守口如瓶。但当时的情况,很可能被外队的人踩住了尾巴,这也许就是造成兰大鹏要与汪正芳决裂的硬伤吧?
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兰大鹏又把汪正芳推送到了石山多面前,从这个方面看,我还是有点意外贡献。只要汪部长兑现他当初的诺言,这件事等他考虑好了再说。这不仅是歪打正着,还是石山多好事多磨、顽强生命力终于要修成正果的完美呈现。
到了眼前,汪石恋如何发展,既要看汪部长如何处理,还要看双方的创意,更多的还是要看老天爷这个幕后推手安的什么心思。
自从我老爸代理上了大队长,工作重心就放在了大队上,生产队的工作实在抓不过来了。稻熟在即,到哪里去组织收割人力,这是让生产队长最焦头烂额的一件大事。农村活路样样苦,最苦莫过收麦与打谷。队里没有主心骨,那是开不了斗收不了谷的。老爸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看来只有请石山多来接挑子了,我父亲那时是代理大队长,在二队说话够分量。石山多终于要修成正果了,正式当起了代理生产队长,到时只需要公社干部在场,召开一个社员大会,从程序上认可一下,那就是法定的队长了。石山多当队长还真是不一样,发育不良的庄稼一下就有了营养,队上的各项工作都蒸蒸日上。
在收割稻谷前,石山多与汪正芳一波三折的爱情也散发出了收割的味道,掐指一算,汪正芳肚子里的孩子都快要出生了。大家盼星星盼月亮,都希望汪正芳和石山多能快一点入洞房,为我们二队带来新的生命和新的希望。
奈何关键时刻汪部长态度急转直下,他不仅坚决不许,而且还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汪正芳的工作办到外地去。汪部长本有个最大的遗憾,生了我嫂嫂汪从芳后,还一门心思盼着把男丁添,可他老婆的肚子这些年老是鼓不起,而大女儿汪正芳的肚子竟然不明不白就鼓起来了,这是一块多大的心病?如果把汪正芳这个丢人现眼的果实留在生产队里,这不是在心病之余还留下一个耻辱的胎记?让汪部长怎么呼风唤雨?让汪部长怎么过有尊严的日子?所以只有响应计划生育的号召,把汪正芳肚子里的孩子刮掉。加之,汪部长经营这么多年,在外地还有个混得不错的门生故将,只要汪正芳做掉了肚子里多余的东西,就可以轻装前进,把汪正芳的工作办过去。对当时的泥腿子来说,能跳出农村,能找到一份工作,这不是嫁不嫁给石山多那么简单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子子孙孙脱不脱得了农豁皮这么深刻的道理。所以不能怪汪部长无情无义,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还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到这背后的深情大义。
看来,汪部长对汪正芳的婚姻大事还是考虑得很长远的。所以,汪部长一直在动员汪正芳先去掏出肚子里正在膨胀的东西。
恰在这节骨眼上,汪正芳突然失踪了,就在汪部长跟她联系好打胎事宜的头天晚上,害得全队的人、当然还有石山多满山遍野到处找。到了第二天早上,居然连石山多也不见了。答案于是揭晓:石山多带着汪正芳跑了。其实我们都没有看见石山多带着汪正芳跑,但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不这样说,就不符合逻辑了。看来,他俩的定力再叠加上他俩共同学习的知识,确实可以产生无穷的创意,超越无数人的想象。从此以后,我经常梦见汪正芳的影子,但再也不惦记她家的李子和桃子了。
谁曾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老爸的大队长居然不用代理了。由于汪部长在公社失势,没有说话算得了数的权力,公社来宣布大队长的正式人选居然是老瓜皮帽。老瓜皮如愿以偿当上了大队长,那神态看上去好像比我父亲强多了,那明显是装模作样。已经在大队上搞得如火如荼的父亲突然就不是大队长了,在跌进万丈深渊前,拖着降落伞急忙回到我们二队来。幸好石山多跑了,父亲还可以稳坐在我们二队队长的交椅上。
一回到队上,父亲就着手组建割稻打谷的班底。生产队的稻谷稀稀拉拉,相应打谷的劳动力也稀稀拉拉,有逃工外出的比如沈癫子,有卧床不起的二驼子。甚至摇叫花还说在外看见过石山多,比呆在生产队里强多了,他也打算趁早出去混日子。有说队里的稻谷要是像石山多的早稻密密匝匝,谁不想打?队里的稻谷稀稀拉拉,哪个想打?言谈中大家还打起了石山多侍弄的两亩方塘的主意,说烂泥塘是生产队的,里面长的稻子也应该是生产队的。这可是废弃多年的烂泥塘啊?石山多花了多少力气,才种上了稻子,又花了多少心思施肥经管,才换来了这密密匝匝的金黄。现在要收割了,怎么就成了大家的了?看来问题还是在这产权和责任不明的田地,烂泥塘是生产队的,大家都不管,可以随便废弃;哪个有能力、有力气去耕作经管,哪怕付出了再多,种出的庄稼和收成也是大家的。
稻谷在田里收不上去,那是会倒伏烂掉的。割稻打谷的班底还是组建不起,这可急坏了父亲。父亲不当大队长了,也没当大队长的希望了,反而没有什么顾虑了,把生产队的青壮老弱组织起来,准备开一个秋收动员大会。收割稻子是分外辛苦的,我小小年纪,也要加入割稻的队伍。往年我是见识过打谷的,那真是战天斗地,主劳动力负责甩膀打谷子、担大挑子,次要如我等弱童负责割稻递把子,有点经验的曝嫣子老头负责捆稻草收拾场子担小挑子。晒场上,妇女轮流晒谷、清杂、过风车、分类入库。眼下,父亲这个秋收动员大会越开越不像样子,不是人手不够,就是这个不愿和那个搭对子,那个又不愿甩膀当主力。
秋收动员大会眼看就要开成秋收起义的样子,恰在这时,石山多回来了,稳稳地站在了晒场上。闹闹嚷嚷的晒场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带跑了汪正芳的人居然明目张胆回来了。
“你把汪正芳带到哪里去了?”山耗子率先抛出了大家心中的问题。
“我没有带走汪正芳。”石山多平静地回答。
“你没有带走汪正芳,那汪正芳到哪去了?”强子妈问道。
“汪正芳去哪了,你们怎么不去找?”石山多接着说道:“反正我没带走汪正芳,我只是去找汪正芳,结果没找到。”
“你都没找到,怎么回来了?”强子妈又补充道,“谁信呢?”
“你没带走汪正芳,那是哪个带走的汪正芳?你哄鬼都哄不到。”山耗子走到石山多面前,手指着他的鼻子问。
“那你去问鬼吧!”摇叫花敢怼副队长山耗子,不知是哪个借给他的勇气和底气?也许就因为他是叫花子,穷得无所顾忌,革命最彻底!
晒场上突然爆出一阵笑声,笑声特别放肆,有的肠子都要笑爆了。
石山多没有笑,也没有再解释,反倒平静地找个位置坐下来了。
我老爸居然一直板着脸,没有问,也没有笑,用他的单眼紧紧盯住还在狂笑的几个人,我爹虽然只有一只完好的眼睛,但比很多双眼健全的人看问题还准。那几个还在傻笑的人看见父亲一脸古板地盯着他们,突然忍住不笑了。热闹的晒场一下又静寂无声了。
父亲突然站起来说:“田里的谷子快黄透了,都没有人去收,你们还在这里没心没肺,笑个毬!”见大家不做声了,父亲又说:“汪正芳的事,有汪部长管,用得着你们管吗?况且,石山多还是你们的代理生产队长。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收稻子,而不是人家的私事,难道你们硬是不想吃白米?硬是要让谷子烂在水田里,难道你们就不怕明年被饿死?”
父亲讲了半天,眼睛看过来看过去,诺大一个生产队,竟然没人接他的招。“既然石山多回来了,他就是我们的队长,关于稻子怎样收,下面就请他来讲。”从大队长的位置上被拽下来后,父亲居然还有如此胸怀,竟然把这么重要的工作转到了石山多的手上。不像有的人,官当上去了,良心却掉下来了。我父亲大队长虽然当丢了,但良心一直还在。
大家愣了一下,突然间鼓起了热烈的巴巴掌,强烈要求石山多讲一讲。石山多没反应过来,以为还要让他讲汪正芳在哪去了,就嘀咕着说:“我真的没找到,我没有什么话讲。”
“你是生产队长,如何收稻谷的事就该你来讲。”父亲赶紧补充道。
石山多看看父亲,又看看大家,问:“大家还认我这个代理生产队长吗?”“认,怎么不认呢。”大家不住地点头答应。
“感谢你们对我石山多的信任,但我还认张队长,他可是我们正儿八经的队长呐。”
“认,两个队长我们都认。”
“那我就先和张队长商量商量。”
石山多和父亲并排着边走边讨论:“张队长,知道今年为啥没人下田打谷子吗?”“还不是去年分包了土地,今年大家想把田也分下去。”
去年我们分了土地的事上面来查了好几次,好在我们还留了一部分没有分下去,说只是多分了一点自留地,上面才没有深究下去,叫我们不要再搞资本主义复辟,水统旱包那是必须坚持的,否则还搞什么社会主义?
老实说,我父亲和石山多的觉悟还是蛮高的,他俩讨论来讨论去,什么方针政策都晓得。
不分,谷子没法打下去。分,那可是阶级斗争,是要被无产阶级专政的。父亲叹息,石山多跟着也叹息。要分田,哪个也没有那个胆子,大家只好接二连三跟着叹气。
石山多突然说:“张队长,我是代理生产队长,一切责任我来扛。”
“我是还没卸任的生产队长,出了问题还是我来挡。”
怎么?他俩心劲还会往一处想,还争着把风险来担当?
当天晚上,大家打着火把再次齐聚晒场。石山多对大家讲:“大家既然认我这个代理生产队长,我石山多这回就豁出去了,出了天大的问题你们都说是我石山多干的,不关生产队任何人的事。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群情激奋,都说:“好!”
“我石山多做了三个决定:第一,我把烂泥塘的稻谷交给队上然后平分给大家;第二,我们得留下正沟那二十多亩好田作为公田,一方面可以应付上面捡查,另一方面还可以供全队屯水抗旱;第三,其余的水田全部按人口分到各家各户。今天晚上我们就把水田分下去,明天我们就集中精力割稻打谷子,大家有意见没有?”大家哪还有什么意见,激动得欢心不已。
就在大家欢欣鼓舞的时候,我爸突然闯进了会场。这是怎么回事?很多人都以为我爸是来搅局的。
不,咱老爸是来做局的。他和石山多事先商量好了的,这次分田单干,父亲不能在场,出了问题由石山多这个代理队长来扛,上面的追查由我父亲这个正式队长来挡。父亲怎么现在就现身了呢?
事后得知,父亲这次提高了警惕。他得到了可靠消息,是赶来通风报信的。今天晚上,公社要来捉拿石山多。估计是汪部长想急于找到汪正芳想疯了,只要抓住了石山多,就不愁找不到汪正芳,于是就把他回来分田的事情捅到上面去了,听说公安都被惊动了。父亲叫石山多快跑,他的老娘队上保证为他照顾好。
石山多怎么也不想跑,大家都叫他赶快跑。石山多跪下去,泪流满面地说:“我石山多感谢大家了!我的老娘拜托大家了!”
大家都要去送石山多,父亲太不给面子了,居然沉下脸说道:“大家都留在这里继续开会,研究割稻打谷的事,谁都不要说石山多回来过。”
连刚才还责问过石山多的山耗子都说:“哪个都不要说石山多回来过,哪个要是出卖了石山多,他就不要在咱们二队活!”
石山多要走了,我们齐刷刷打起火把在晒场送他。我们举起火把,看得见方向和道路。石山多黑灯瞎火,早已被黑夜吞没,还要去摸索未知的道路。不知他在黑夜中如何摸爬滚打?不知他在黑夜中如何翻山过河?不知他在黑夜中如何打听汪正芳的下落?
你三毛子在以后的生命中,能一路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不是全靠心中升起了火把吗?其实你早年发表的《火把》我读过,老实说,灵感是不是来自那晚的火把?
你不仅不回答,还在我面前趾高气扬度起方步来!你这个书呆子,就不能低调点吗?当着我的面,竟然摇头晃脑地朗诵起来啦——
在那个穷得发霉的日子,
忘不了火把的升起。
不管劳累还是饥饿,
你总是温暖着我的身体。
在那个两眼发黑的日子,
无论是播种小麦还是收割稻子,
只要看见火把高高举起,
我就重新鼓足了勇气。
在今天这个失去方向的日子,
我相信火把依然会升起。
只要抬头看见你,
再艰难的路我也要走下去!
你三毛子神气个啥?要不是我父亲的机智和勇气,你写得出这样的文字吗?当捉拿石山多的人马赶到时,我老爸正一本正经地组织大家开会。公社的干部跟他说了半天,老爸才鼓起他的单眼问大家:“你们哪个看见过石山多?”
当然,那些急于想看见石山多的人,都没法亲眼看见他了,包括来的民兵、公安和干部,无论他们从多远的地方追来,追的热情有多高,石山多都不会在他们面前轻易露脸了。现在我更加佩服我瞎了一只眼的老父亲,比我这个双眼正常嗅觉灵敏的人更有勇气和智慧。
我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讲的,奈何看管人员说,会面已严重超时,把三毛子强行喊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