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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电话打来,大哥抛下我,立即驱车参加同学会去了。望着大哥绝尘而去,我不能老是停留在过去,得赶紧把思路捋一捋。
进入一九八〇年代,改革春风吹拂神州大地,到处都实行了分土分田,包产到户。八十年代,不仅是松林湾农业生产最红火、人丁最兴旺的日子,也是我们公社发生巨大变化和分化转向的时期。由于思想解放劳动力充足,松林湾这边粮食生产、粉条加工搞得红红火火,临近河那边乡镇企业搞得风生水起,米卷、家具、服装成了我们公社的三大新兴产业。
那时,我家也好事连连,由于董书记的支持,父亲得以调回我们公社中心校教书。当时大哥播音员兼电影放映员,二哥高中毕业后通过招聘得以曲线就业,五弟依傍着母亲在大队小学读低年级,四弟跟随父亲在中心校读高年级。我攻读初中之余,依傍在大哥名下住进他在公社礼堂的寝室,得以接近公社权力运作的核心阵地,耳濡目染,见证了当年的很多风云变革与一日千里。
一天傍晚,在阻止包产到户和推进计划生育方面频频受挫的老瓜皮帽找到董书记摆谈了好一阵子,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的。原来老瓜皮被人接连举报,希望公社能免去他大队长的职务,他为此正在鸣冤叫屈,并信誓旦旦要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大队长这个工作他要责无旁贷继续担当下去。群众举报说,老瓜皮家喂的大母牛,在集体生产时期除了多占生产队的草料和饲料,还要按一个主要劳动力分配口粮,这是明显的多吃多占,现在田土分包到了各家各户,这头大母牛又被他家私自霸占,其他群众想用来耕地犁田,还得给他支付粮食或者工钱,这件事弄得董书记在群众面前也很难堪,所以想动员他这个大队长最好主动让贤。老瓜皮说当前群众思想异常混乱,他正带领着全大队的人民攻坚克难,除了坚持搞好计划生育外,他还要继续做好宣传教育工作,看管守护好大队上的集体财产,等到恢复集体生产那一天,这头母牛还承担着为全大队繁殖耕牛的重担,他始终不同意交给其他社员来喂养,要是被那些人喂死了咋办?为了松林大队的美好明天,他老瓜皮宁愿当着大队长死,也不愿丢了大队长活!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老瓜皮在我们大队上依然神气活现,到处宣传动员,分田单干肯定会失败,很快就会重新回到大集体生产时代,大队部的财产绝对不能变卖,大母牛是他在为集体无私看管,你们支付点草料或者工钱完全应该,目的是为了让母牛能繁衍健壮的后代,将来更好开展生产。但很多社员群众都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除了万不得已,一般不去借用这头大母牛,和他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等待观望了好长一段时间,看来恢复集体生产遥遥无期,老瓜皮还是象征性地支付了点钱,这头母牛也就成了他家的私人财产。
历史上,松林湾腹心地带的二队和三队分分合合,田挨田土挨土,张瞎子家和老瓜皮家住得又近,两家的田土相互交错,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虽然历史上发生过很多不愉快的事件,但同为基层干部,两人和而不统,斗而不破,各司其职,各行其是,邻里关系也基本上还维持得过去。包产到户后,偏偏这张瞎子家喂的是一头大牯牛,于是这两家人就更有点剪不断越扯越乱的意思了。
仲春某日,张瞎子家和老瓜皮家都忙于春耕生产,放松了对自家耕牛的看管。在劳作啃青的间歇,张瞎子家的公牛与老瓜皮家的母牛因春情萌动,一步跨越,省略了谈情说爱的环节,窜入农田激情交配,踏坏了山耗子家正在灌浆的大片麦苗。由于历史上有过节,山耗子坚决要求按理论上扩大后的损失进行经济赔偿,否则法庭上兵戎相见。由于山耗子带着大红兄弟实在不易,在围观群众看来山耗子的要求也合情合理。
张瞎子与老瓜皮原本是一对冤家,现在因为耕牛懵懂偷情居然变成了一对牛亲家,群众觉得这下戏份攒足啦,就看这两个老戏骨如何飙戏?
老瓜皮认为,是公牛强奸了母牛,山耗子家的经济损失应由公牛一方赔偿,同时还得对母牛方进行精神赔偿。张得民针锋相对,是母牛勾引了公牛,应由母牛一方赔偿。双方僵持不下,只好请父亲这个在中心校上班的高人出面进行调停。
父亲对此进行了多次沟通,耐心地听取了双方意见,希望张瞎子和老瓜皮达成谅解,尽快完成赔偿,把心思用在生产上,只要生产搞好了,这点损失很快就会补偿回来。奈何双方都咬卵夲筋的,互不相让,在他们两家人眼里,扛住面子好像比什么都重要。父亲说农忙时节,抢种抢收,天不等人,抢天时比争面子重要多了。但在老瓜皮看来,山耗子和张瞎子胜似一对儿女亲家,明摆着是合起手来讹诈他的,他皮大队长不傻,怎么会受骗上当吖?父亲最后只好采取和稀泥的调解结果——交配属双方情愿,张瞎子与老瓜皮各赔一半。
双方对调解结果均不服,进而诉诸法律,上诉至法庭相见。当时的法官判案很不一般,结果法庭判母牛方赔偿三分之二,公牛方赔偿三分之一。理由十分充足——交配时母牛四脚着地,而公牛两脚着地,比母牛损坏庄稼少一半。张瞎子感激万分道:弹花匠就是一个抹稀泥的料,调解水平一点都不高,人民法庭审判水平就是高!不仅为公牛伸张了正义,还对法律进行了活灵活现的解释,充分体现了司法公正,还是依法治国好啊!
老瓜皮认为这个莫须有的理由比岳飞还冤,不服判决,继续上诉,要求重审此案。很快,重审结果就判下来了:母牛农户除了赔偿所有损失的三分之二外,还应适当支付公牛农户一些补偿,因为一般情况下,母牛方请公牛配种还得付给公牛方配种费。老瓜皮四处喊冤,明明是一桩公牛强奸案,怎么就变成了配种案?肯定是公牛行贿了法院,现在的法官真是一个比一个贪!
在老瓜皮看来,这样判,明显是贪赃枉法,就一个劲想去上访。好在父亲给他提醒到,说不定你家母牛怀上了,你要是再去上访喊冤,生出来的小牛儿咋办?你不喊,小牛儿就是你的财产,你再喊,生出来的小牛儿都要由他们判。
是啊,当初汪正芳怀上了孩子,还有后来米嫂和兰妹崽怀上了孩子,不仅现在都没判明所有权,还鸡飞蛋打,扰乱了计划生育的节拍。况且那次饮酒失火全靠父亲用大衣包裹,这次母牛怀崽还没显形也全靠父亲提醒。事已至此,老瓜皮只好忍气吞声赔付山耗子家三分之二的损失草草收兵,从此闭口不提付给张家配种费的事。
自此以后张瞎子经常牵着他的牛吹嘘,自家的牯牛在外养了很多孩子,好像他张瞎子在外养了很多孩子一样而春风得意,于是大家又送了他一个外号张牯牛。因为这件事的耽误和打击,老瓜皮没有多少精力和心思经营自己的包产地,害得他家当年还在饿肚皮,儿子瓜皮帽只好外出闯荡去。从此,皮大队长在大队上诸事不顺逐渐失去了号召力,老百姓也另送了他一个歪号母牛皮,反正老瓜皮、母牛皮都姓皮,喊起来听上去也挺合逻辑。有时老百姓给你戴高帽送外号喊歪号比种庄稼还积极。
一天夜里,董书记在隔壁会议室开会专门研究我们松林大队的问题。广汉向阳公社改乡的事得到了上级的首肯和准许,看来实行乡村改革正当其时,现在很多大队名存实亡,不如我们也来一个大队改村的创举,就先在松林大队进行试点吧,会议制定了三条原则——不宣传,不见报,村长实行公开直选。听说第二天在我们大队就进行了大队改村的会议,并现场选举了村长。由于在包产到户过程中积累的民望,张得民张瞎子张牯牛顺理成章被大家公推直选为村长。各位不要小看,虽然松林村很小很偏僻,但在公推民选村长方面却走在了时代的前面,曾经也为改革开放作出了开创性的实验与贡献。那时的松林湾于青山绿水之间透露出一派田园风光,沐浴着共和国的和风细雨,显示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品格和魅力。
我们八大队改为松林村后,母牛皮的大队长职位也寿终正寝了。之后,我们的松凤公社也改为了松凤乡。连人民公社都不要了,这不是在乱搞吗?原大队长老瓜皮经常唉声叹气出现在大家面前,在我们大队过着愤世嫉俗的日子,但他始终坚信一大二公的大锅饭时代还会回来,人民公社还会再来。或许是受母牛皮情绪的感染,他家的母牛也憋屈着一直没有给他生下小牛来,但他出去闯荡的儿子瓜皮帽坚持在船河边挖劣质沙石卖很快就发了,后来还给他带了个孙子皮大海。
遗憾的是母牛皮强大的内心还是没有撑下去,一则他在老百姓面前喜欢摆谱翻老黄历,二则老百姓在他面前会指桑骂槐加幽默讽刺,三则他越来越喜欢喝酒不喜欢种庄稼干农活但喝酒的水准却越来越差。喝了酒后,他还经常找人琢磨,他坚持合作化道路和抓计划生育都是在执行上面的政策,怎么会错呢?他还和汪部长探讨过一些历史问题,比如自然灾害时期你鼓吹得那么积极,我都是冷静的,为何到后文革时期反而不冷静了呢?一次他喝醉了酒,好像是跟张瞎子道歉似的说,我不该把你和石山多往死里整,更不该在汪从芳超生的问题上搞得那么认真逗硬。第二天,村上来了下队干部,中午招待下队干部伙食,张瞎子动了恻隐之心,就把皮大队长请来一起喝酒。这天,老瓜皮一反常态,酒桌上异常清醒,当着下队干部的面,他认为自己当初做得很对,很多事情都是在拿捏的过程出了偏差,希望下队干部一定要纠正当前村上工作的错误,还是把田土收回来走合作化道路吧!由于不理解当时的很多政策方针,他边喝酒边找人倾诉,后来越发不可收拾了,当着下队干部的面和张瞎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许是酒喝醉了,当天下午,他在松林湾见人就说,他有功也有错,他要反思,他要倾述,他要悔过……这样念叨着,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反思和倾述,当天夜里,我们的皮大队长就含恨离开了人世,孙子皮大海就由遗孀皮大妈给他养起。
的确,正如他在董书记面前说的,他宁愿当着大队长死,也不愿丢了大队长活!后来有些人也在想,要是按皮大队长当初的设想,不把田土分下去,说不定现在还要好过些?也有的人反驳说,这有什么好假设的,他搞的那一套就叫吹母牛皮,在执行政策的同时,既不会因地制宜,更看不清历史发展的大势。说实在的,在当大队长之前,老瓜皮还比较接地气也能结合实际地看待和解决一些问题,当了大队长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官迷,很多方面脱离了实际,估计是他用错了心思变乱了心理。
皮大队长离世后,留下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是谁害死他的?当时,瓜皮帽就认为,他老爸是被张瞎子气死的。到现在,皮大海一直坚持——我爷爷的死你张家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