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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很不喜欢十一月。因为十一月基本上没有节日,不能放假。
一个学期正进行到最最无聊的中段,天气又转冷,让人只想吃东西不想动。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好像在酝酿着一场初雪,却又吞吞吐吐别别扭扭不肯降临。于是就这样压在头顶。外婆发现,家里的三个女孩子这几天都格外安静。
高中二年级的余玲玲每天都戴着随身听的耳机,一边听英语听力一边没完没了地写着作业,但是几天后证明,她听的并不是听力,而是摇滚,一个男人用半死不活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乐下,含糊不清地唱着“我的爱!赤裸裸……”。此外,她做的也不是作业——作业本下面是口袋言情小说。
余玲玲因为小说被撕掉、卡带被没收而跟家长冷战的时候,两个五年级的小丫头余周周和余婷婷也格外消停。
当然,余周周从前很消停,以后也会一直消停下去——如果余乔不来外婆家蹭晚饭的话。
吊儿郎当的余乔在1998秋天经历了高考并考入本地一所二流大学,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在国家尚未开始大学扩招的年代,余乔等于一步迈入了天之骄子的行列。
连一向黑着脸的大舅都笑得合不拢嘴。余乔一直不用功,一直热爱打游戏和逃学,但是高三最后三个月的冲刺,竟然让他一举混成了大学新生。
余周周很开心,但是仍然学着余乔当年的样子,痛心疾首地指着他说:“乔哥哥,你看你都堕落成什么样子了……”
余乔咧嘴一笑,扯着余周周的马尾辫阴阳怪气地说:“我这叫打入敌人内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目光太短浅,注定无法理解我的卧薪尝胆。”
余周周愣了:“你想要得什么虎子?”余乔的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小人得志。
“要有虎子,先得找到一只母老虎啊。你等着,乔哥哥立刻就去敌人内部给你劝降一个嫂子!”
这话的声音不小,可是这一次,大舅并没有对余乔的后脑勺使出如来神掌。仿佛所有人都默认,高考是一道线,在高考前一天,爱情仍然是见不得光的早恋,是糊涂不上进,是不知羞耻——然而通过那几科几乎与爱情无关的枯燥考试之后,他们就长大了,可以牵手,可以拥抱,可以光明正大地高歌爱情万岁了。
余周周很小的时候就朦朦胧胧地觉得,录取通知书是一张包罗万象的准许证。被关在笼子里面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被放飞,欢呼雀跃——但是不一定会到达打开笼子的那一刹他们心里想要到达的地方去。
迷恋上了计算机游戏和母老虎狩猎的余乔住在宿舍里面,很少再来外婆家吃饭,于是余周周彻底沉默了。
外婆早就习惯了余周周的安静,所以只是很耐心地一遍遍询问余婷婷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余婷婷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说。
余周周也低头扒饭,假装对眼前的状况一无所知且毫不关心。她只是不说。有时候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就是告诉对方:嘿,我什么都知道了。
当余周周懂得这一点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已经用这种方式恐吓过余玲玲了。
但是,余婷婷的心事,她还是知道的。余婷婷喜欢上了一个人。
上个星期三的晚上,余周周练完琴,正在弯着腰用干布擦着琴身上沾到的白色松香,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句幽幽的话语:“周周,你有喜欢的人吗?”
余周周吓了一跳,一直喜欢蹦蹦跳跳的余婷婷竟然练就了这样悄无声息的本事,她惊讶地回过头问:“你说什么?”
“你不可能没有喜欢的人。”余婷婷表情严肃,不知道在紧张什么。这句话和余周周班里那些逼供的女同学一模一样。她们集体发誓一定要撬开余周周的嘴巴。全班女生几乎只有她和詹燕飞没有说过自己喜欢的对象,这简直不可理喻。群众纷纷表示,这两个人太端架子了,太假了,以为自己是小班干就了不起了。
虽然没有人能推断出小班干和恋爱之间的互斥关系究竟是什么。余周周依然摇头,一脸抗拒和……羞涩。她的细微脸红在余婷婷眼里被浓墨重彩地重新涂抹了一遍,对方不依不饶:“你今天必须说!”余婷婷倔强起来,也很要命。
几番车轮战之后,余周周感觉到手心的松香已经因为出汗而变得又涩又黏,她局促地搓着手,憋得满脸通红,终于还是大义凛然地开口了。
“……我喜欢上杉和也。”她轻轻地说。余婷婷一脸茫然。
“谁?”
“上杉和也——是和也,不是达也!他们都喜欢达也,我倒也挺喜欢达也,可是……”余周周还在原地忸忸怩怩,抬头的时候才看到余婷婷一脸愤怒。
“怎么了?”“你这人真没劲,一句实话都没有。算了,谁稀罕问你。”余婷婷转身离开了。余周周先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一股小火苗也从心口蔓延到头顶。“你才没劲呢!”她叉腰对着空气说。天知道她有多真诚,她羞涩了那么久才鼓起勇气。
真是不知好歹。余周周那时候还不能懂得余婷婷的心思。这种心思不像被老师批评了一通之后的难过,它不会很快就过去,也不会因为在操场上疯跑一周汗流浃背而蒸发掉。这种心思比当初单洁洁那种因为被起哄而泛起的涟漪要更加深沉隐蔽。总之,它无处不在,阴魂不散。
只要这个人还在余婷婷眼前晃,她就会一直难过下去。即使这个人不在她眼前晃,也会在她的记忆里晃。
喜欢上一个人,是最最无可奈何的。余家的三个女孩子,带着不同的表情,在十一月阴沉的天空下,一同静默地等待着第一场雪。
十一月的尾巴上,北城终于下了第一场雪。郁积了太久,导致这场雪许久不停,纷纷扬扬,从早上一直下到午后两点多才停。
老师们法外开恩让大家出去打雪仗玩,因为按照规矩第二天肯定是要全校扫雪的,还不如趁机玩个够。余周周还在笑眯眯地用脚尖在平整的雪地上写字,冷不防被已经兴奋不已的单洁洁用雪球砸在了肩膀上。几星凉丝丝的雪溅到脸颊上,有种奇异的触感。
地上的雪还很疏松柔软,单洁洁又太过心急,所以雪团松松垮垮的,威力很小。余周周戴上浅灰色的绒线帽,背对单洁洁站着,无视她在背后徒劳的密集攻击,而是弯下腰,用两只手拢起雪,包在掌中,狠狠地挤压,捏实。嘴角挑起一条贼兮兮阴森森的弧线。“洁洁,你死定了。”余周周笑眯眯地想。
然后,迅速转身,朝着单洁洁的方向把那个结结实实的巨大雪球用最大的力气投了出去。
余周周拥有完美的计划、绝佳的忍耐力、精良的装备。以及最差劲的瞄准。
她和单洁洁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人一言不发地抹掉脸上的雪。“你、死、定、了。”他平静地说。
是林杨。正中脑门。后来的场面,如果用他们最近学习的成语来形容,那就是,惨绝人寰。一失手成千古恨。余周周和单洁洁一边逃亡一边徒劳地进行零星的反击——其实单洁洁是不用逃跑的,因为林杨的大雪球又稳又准,弹无虚发地只打余周周一个人。于是走投无路的余周周做了一件只有小学一年级的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她窜进了室外女厕所。“有本事你出来!”“有本事你进来!”单洁洁无奈地叹了口气。
“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套……”她鄙视地看了一眼正在厕所门口对峙叫嚣的两个人,拍了拍手套上的残雪,转身走了。
而那两个人竟然就以这种状态对吼了许久——余周周骑虎难下,林杨乐此不疲。终止两军对垒的是一声清脆的呼唤。
“林杨,林杨!你站在女厕所门口干吗?你变态啊!”变态这个词刚刚开始流行,和帅、酷等词语一样,小学生们常常挂在嘴边。
余周周已经对厕所的味道忍耐到极限了。趁着林杨和那个女生说话,她猫着腰鬼鬼祟祟地挪到了门口。
“我在你的书桌发现的,这是谁给你的啊?”“什么东西啊?”“一看就是礼物啊。快说,谁给你的?”
余周周听到很多女孩子的嬉笑声和窃窃私语,好像那个领头的女生带来了许多围观群众。
“我怎么会知道?”林杨的声音有点儿不耐烦,但是仍然克制着,很礼貌,“凌翔茜,你最好不要随便翻我的书桌。赶紧放回去吧。”
余周周忽然发现,林杨好像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龇牙咧嘴毫无风度耐心全无。果然,这家伙就是跟我过不去,真烦。她这样想着,从拐弯处悄悄探出头,想观察一下敌情。然而进入眼帘的某种颜色,让她惊讶地定在了原地。浅蓝底色,白色星星。
那样眼熟的包装纸,此刻就在凌翔茜的手里像火炬一样被高高举着,被女孩子们各种各样含义不明的微笑包围着。但是那些笑容,带着探究的笑容,总是带有一丝丝让余周周觉得不安的东西。好像,是某种幸灾乐祸,或者阴谋,或者……总之,直觉让她感受到某种不善良在靠近。那张包装纸。余周周做梦一般,下意识地开口:“你这个人,怎么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