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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 让我看看你的手。”
对着慕声那双润泽得近乎泛着水光的眼睛,那可怜兮兮的神态,任谁都无法拒绝。慕瑶纤长的手从袖子里掏出来, 百般不情愿地递到了弟弟手上。
慕声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那几道划痕, 就要拉她到旁边坐下,“我帮姐姐上药……”
“不必了。”慕瑶哭笑不得地抽回手去, “都是皮外伤,哪儿那么娇气。”
慕瑶穿着毫无修饰的月白上襦,芋紫色抹胸上面是漂亮的锁骨,发丝垂了一两绺下来,满脸狼狈也依然清丽。夜风吹动她的裙角,她低着眉,眼角的泪痣娇艳动人。
只是她挂念着柳拂衣的伤, 仅仅出来不到一刻钟,就有些心神不属。
本来她有些疑惑慕声出场时那威压狠厉的气势,可是看他这副熟悉的小狗模样, 就是她最了解不过的弟弟, 想想也就算了。
至于他身上那一股强烈的气息, 多半是衣服上沾了太多妖物鲜血的缘故。
慕声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嘟囔道:“柳公子只顾着帝姬,顾不上姐姐, 下次我再也不离开阿姐了。”
“说什么孩子话。”慕瑶闻言只觉得好笑, 笑着笑着又浮现了一丝心酸, “我们受赵太妃所托,当然要照顾好殿下的。倘若不能保护殿下, 要我们这些捉妖人做什么?”
她回头看着慕声的脸, 有些欣慰又有些失望。
慕声已经高她一头, 虽无血缘,却有不输于慕家人的好相貌,也有着跟她一样出类拔萃的捉妖天赋。
可是这么多年,弟弟似乎一直没有长大,还是那个守在她房间门口巴巴等她回来,一个故事便换得他笑逐颜开的少年。
如今慕家已倾,重担落在她身上,前路茫茫,慕声只依赖她,多有任性之处,不能同她分担一星半点……她心中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寂寞。
女孩子在寂寞无措的时候,多半会思念起自己平素依赖的人。
她此刻尤其思念柳拂衣,想念他温热的怀抱,温柔的开解,足以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从前为了小事跟他赌的那些气,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个幻境正是端阳帝姬重复了多次的梦境——从新寺到旧寺的路途。星光璀璨,秋日虫鸣都与真实世界一般无二,夜风微凉,卷起衣袖和衣角,吹走人心中全部的燥热。
慕声与姐姐并肩而立,脸上一副岁月静好的神情,心中却犹如一团乱麻,脑中却不断想起凌妙妙嘱咐他的那句话:“与其听它瞎掰,不如去问你姐姐。”
阿姐真的会知道吗?
即使她知道,真的会告诉他所有人都尽力掩盖的真相吗?
过往数十载,从未像这段日子一样,充满了连自己也无法消除的迷茫和惶惑,如果这一切,不过是和美的假象,他伸手戳破,梦便醒了,那该怎么办?
他看着慕瑶沉默的侧脸,心里明白,她其实也有话要问他,只是她现在忧心柳拂衣,暂时顾不上他。
嘴角带上了自嘲的笑。
二人在风中站立,靠得很近,却各怀心思,触不可及。
*
端阳帝姬就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妙妙走到哪,端阳就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到哪,盯得妙妙心头火起:“殿下,您……您老看着我做什么?”
端阳靠在树下坐着,肩上还披着柳拂衣的外袍,强行让人事不省的柳拂衣躺在她腿上,连腿被压麻了都坚持不肯动。
凌妙妙跟她周旋:“我看看柳大哥怎么样了?”
“不要。”端阳搂着柳拂衣,小脸上显出警惕的骄矜,“柳大哥喝了药刚睡下,你别打扰他了。”
妙妙同情地望着扭曲地枕在端阳腿上,还不时被她轻轻拍一拍的柳拂衣,心道,究竟是谁在打扰他?
但她没出言讽刺,只是诚恳道:“殿下,柳大哥曾经救过我——”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端阳的下巴高高扬起,带着养尊处优的女孩一贯的骄傲和不容置疑,“他还救过我三次呢。”
她的神色变得柔和起来,想到他为妖物所伤的当下,还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对她轻柔安抚:“殿下,不要怕。”
鼻子一酸就要哭,可是她想,不能哭,她是华国最尊贵的帝姬,天子富有四海,她便坐拥百川,现在柳大哥受伤了,以后换她保护他,她无论如何不让他再受伤,一丁点都不行。
凌妙妙见她眼中悬着泪,许久又抹了抹脸,换上坚定的神色,一时间不好打扰她的幻梦,只好朝着不远处的另一棵大树反向走去。
走前充满怜悯地看了一眼有落枕嫌疑的柳拂衣的脖子,心里默默道:“对不住了柳大哥,没能救你于水火……”
青桐树皮光滑,枝繁叶茂,是秀气又漂亮的大树,凌妙妙将外裳脱下来盖在身上,分外惬意地靠在了树下。
不论长夜如何漫漫,今夜都是休息的好时机。
*
“打他——”
“打死他!”
街巷背处,狭窄阴暗,落叶和积水都腐烂在这里,清晨的醉汉会在这里旁若无人地小解,所有的腌臜事情,都发生在无人的街巷。
四五个小孩围了个圈,将中间一人死死按住,拳打脚踢,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如同一条濒死的鱼,拼命甩着尾巴挣扎,真让他在包围圈中打出一个缺口,连爬打滚地冲了出去。
男孩的头发齐肩,并未像其他孩子一样束发,而是任由那一头黑亮顺滑的头发披在肩上,面若浮雪,眸似辰星,乍看过去,像个有几分惊艳的漂亮女孩。
身后几人立刻撒腿追上来。
这便立刻显出了差距,原来打人的孩子们足有八/九岁了,身强体壮,被打的孩子最多七岁,身量不足,手臂也纤细,足比他们都矮一头。跑了两步,轻而易举地被追兵扑倒。
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息,黑葡萄似的眼睛,倒映着黄昏绚丽的天际。
他开始看天边的火烧云,看得很专注。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真是个哑巴吗?”
领头的孩子踹了踹他的腿,他抬眼望过去,紧紧抿着嘴,眼中没有什么情绪。
“是个怪胎,从不理人!”几人窃窃私语,对视一眼,“打他!”
雨点般的拳头落下来,他伸出手臂挡住脸,肘部的衣袖很快裂开几道口子。
“干什么呢?”
横出一道鸭公嗓,孩子们都停下来,眼里迸发出惊喜的神色:“大哥?”
巷子里的孩子王,今年十三岁了,身量最高,块头最大,第一个迈入少年人的行列,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嗓音也变得像鸭子叫。他穿着一件破烂的绸衫背心,驼着背,手里的棍子在地上一敲一敲,发出“笃”“笃”的声音。
地上那小孩却不看他,径自坐起来,手脚麻利地便要溜走,秀气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我让你走了吗?”
那白色的小小身影恍若未闻,令他心头火起,几步跨过去,伸手便将他提了回来,摔在了地上。
那小孩抬头冷淡地看他一眼,乌葡萄似的瞳,眸光潋滟如秋水,睫毛纤长,眼尾妩媚。
他喉头猛地一紧,街巷口最美的豆腐西施,都没有这样招人的一双眼。
这个年龄初谙世事,好的不学,坏的学了个干净,他心里仿佛有猫爪子在挠,浮躁不堪,对着那张小脸看了又看,回头笑道:“小子们,爷爷给你们表演个好的。”
说罢,神色一变:“给我把他按住了!”
那小孩看着神色各异的一张张脸,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些微变化,慢慢浮上了惊慌的神色。
不要……不要……
眼前那张脸越贴越近,眼神直勾勾的,
他见识过类似的眼神,大概知道那代表什么含义。
他拼命摇着头,随着心跳加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破碎开来……
“大哥,你离他这么近做什么呀?”有小孩子疑惑地问道。
孩子王的指头狠狠捏住他雪白的下颌,刻意在上面留下两枚嫣红的指印,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狎弄。”
“噢!”孩子们都似懂非懂地起哄起来。
男孩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宛如鱼死网破前最后的挣扎,一脚登上按脚的那个孩子的脸。
“反了他了!”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嘴角沁出血迹来。其他孩子涌上来,死死将他按在地上。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绝望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脸。睫羽颤动两下,闭上了眼睛。
不要碰我。
不要逼我。
骤然红光迸出,血红色与暖黄的黄昏交叠在一起,小孩的齐肩的头发暴长起来,刹那间便到了腰间。
黑发每伸长一寸,狂风便加大一层,满树的枯叶几乎被全部扫下指头,街巷口的断墙砖瓦噗噜噜落了满地,瓦砾飞溅,只听得被截断的几声惨叫,不似人发出的。
他周身沐浴强烈的红光,许久才茫然睁眼一瞧,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分明就是方才按住他的那些孩子,此刻瞪圆眼睛歪在地上,维持着扭曲的姿势,早已没了呼吸。
男孩静静地看着,一时间来不及反应。
直到长发随风飘起,落在他肩头,他伸手一摸,这才惊慌起来,倒退两步,转身跌跌撞撞地奔出巷口。
——头发长长了,一下子长得这么长。
——娘会生气的。
老旧的木楼梯上,一路浮花被冲撞东倒西歪,有人跌了扇子,争奇斗艳的脂粉群里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什么东西——”
他怀着那样深重而迷茫的恐惧,头也不回地跑向了二楼。
背后有人拿着扇子,气得直跳脚:“反了他。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快拦住他!”
谁也拦不住他。
帐子是放下的,房间里是甜腻的催/情香气,屋子里暗得几乎看不见阳光。他呆呆站在那里,看着那张熟悉的床。
直到帐子被风荡起,他看见她被人压在身下,额上粘着发丝,红色肚兜挂在脖颈上,裸露的肌肤雪白,就仿佛新年时化掉的最后一点肮脏的雪。
曾经他兴致勃勃地想去堆个雪人,可是未及拿在手里,那些雪就已经化成了透明的泥。
转瞬不在。
“娘。”
那样灰败无神的眼睛,那一定不是她,不是那个在镜子前面笑吟吟地为他梳头的人。
“太阳落山之后,无论如何不要回来。”
男人带着青筋的手顿起,捏起床头柜上的茶盏,丢了过去,伴随着一声叠一声的斥骂。
上好的骨瓷划拉碎在他的额角,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些许暗红覆盖了他的视野。
帐子不住地被风掀起,每一次他都跪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
她终于留下泪来,那样污浊的眼泪,蜿蜒着流下她无暇美艳的脸,宛如一丝不可拼凑的裂痕。
“小笙儿,谁让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