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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安折和柯林走在一道狭长的白色走廊里, 旁边传来齐声的朗读声,很稚嫩的一种嗓音及集合起来,在周围震荡出若有若无的回声。
这里是伊甸园的第六层, 带他们走进这里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 叫林佐,他穿白衬衫,戴一副细金框眼镜, 看起来温文尔雅。
他们两人被带到了办公室, 林佐道:“这里还好吧?”
柯林道:“很好。”
林佐道:“主城的条件是比外城要好一些。”
安折体会到了。起码他在外城的时候, 根本没有想过世界上还有伊甸园这样巨型的建筑。
在这条走廊里, 除去办公室外一共有十个房间, 五间是教室,另外五间是孩子的宿舍, 宿舍里满满当当摆满小型矮床,每间能住下一百人。据林佐说, 伊甸园的这一层一共由十条这样的走廊组成,每层的孩子年纪相同。也就是说,这里有四千个接近六岁的人类幼崽。
“孩子们满六周岁后, 原本绝大部分会送到外城等待领养。但是现在外城沦陷,主城得承担起他们六岁后的教育工作,人手不足,还好你们来了。”林佐道:“六岁以下的婴儿不敢交到新人手上,所以这一批的孩子满六岁后会分配给你们。”
安折道:“好的。”
“目前进一步的教育安排还没有出来, 你们两个先跟着我熟悉流程, 可以吗?”
柯林答:“嗯。”
林佐微微笑了一下, 从书架上取下几本手册:“这是课本和轮值安排, 你们先看一下, 有问题问我。”
安折接过了他的那份。
这里的教育课程有两门,一门是语言与文学,另一门是数学与逻辑,他拿到的是语言文学课本。六岁的孩子已经掌握了基本拼音和语法,课本上是一些简短的寓言故事或小诗。这些东西安泽学得很好,所以安折也没有不认识的音节或词语。
将课本翻过一遍后,也到了要上课的时候。安折搬了一套桌椅坐在教室后面的角落,他拿着一张孩子的座次表,林佐给他的任务除了听课,还有记录孩子们的听课情况。如果有孩子出现主动回答问题或提问的举动,要加分,交头接耳,或做一些无关动作,扣分。
坐进来的时候,幼崽们齐齐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幼崽的皮肤非常柔嫩,目光也单纯干净,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衣服,黑色短裤,相似的短发发型,一时之间无法辨别出男女。他们窃窃私语了几下,继续打量安折,安折对他们报以微笑。
——于是幼崽里有几只也对他笑了笑,其中一个眨了眨眼睛,睫毛扑闪几下,问:“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安折道:“是的。”
“哇。”另一只幼崽小声道:“你好漂亮。”
安折道:“谢谢。”
幼崽道:“不客气。”
又有幼崽问:“你叫什么?”
安折说了自己的名字。
幼崽们叽叽喳喳道:“我叫白楠。”
“我叫纪莎。”
“我叫杜橙。”
当然也有一些冷漠的幼崽,譬如角落里的一个,看了他一眼就转回头去了。
但安折身旁的热闹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林佐进来了。
幼崽们瞬间从安折身边散开,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林佐环视一周,确认无人缺席后,开始讲课。
他所讲的正是安折先前在走廊里听到的那首诗,也是课本中最后的那一首——比别的内容都要复杂一些,正是他走在走廊时听到某个教室里的孩子在朗诵的。
幼崽们首先把诗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我们应在日暮之时燃烧。
怒斥、怒斥光阴的消逝。”
“尽管智者深知黑暗终将到来。
尽管他们的话语无法再迸发出闪电。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
念完一遍后,林佐站在讲台前,问:“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一个幼崽举起了手,安折比对座次表,这就是那个叫白楠的幼崽。
白楠幼崽道:“哪里都不懂。”
其它幼崽们都笑了起来。
林佐:“缩小提问范围。”
“那……”白楠挠了挠后脑勺,语气迟疑:“为什么不能温和地走进晚上?”
安折在表格上为白楠加了一分,然后看向林佐,等待他的回答。
白楠所问的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在深渊,在人类基地,他看过太多次暮色渐渐取代白昼,每一个夜晚都是那样温和地降落在地面,不能抗拒。
林佐的目光扫过他们,他嘴唇微微抿紧了,一个略带严肃的弧度。
“这是你们今年课程的最后一篇课文,”他道,“它有和前面所有课文不同的意义,虽然对你们来说,可能有点难。”
他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一行字,重新转向台下的幼崽们。
“这是一首由隐喻和象征组成的诗歌,”林佐道:“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它的含义是:不要温顺地接受灭亡。”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在笔记本上记下这句话。
随后,林佐开始从第一句讲起,安折认真记了笔记。
讲完后,幼崽们再次将诗句从头到尾朗读一遍。
“在这悲哀的山巅。
请用你的眼泪诅咒我、祝福我。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安折记笔记的笔尖顿了顿,他抬头望向明亮的窗外,不远处,双子塔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城市徐徐展开,边缘消失在碧蓝色的天际。他知道这座城市尚未走入良夜,并在努力不要走入那个良夜。
一天的课程结束后,林佐下班,将孩子们交给了他和柯林。他们要和生活老师一起带幼崽吃饭,然后聚在宿舍里观看今天的新闻,为了增进和幼崽们之间的感情,安折要随时给他们解答关于新闻的困惑,新闻放完后才能下班。
吃饱饭的幼崽精神状况非常活跃,他们在走廊上打闹,说话。安折觉得有一万只蚊子在他耳边尖叫,但他宽容了这些人类幼崽们,即使是在深渊,怪物也会温和地对待自己的幼崽——不过仅限于它们自己的。
直到新闻时间到,生活老师拿出打分表,幼崽们见到表后一下子安静了起来,自发在大型投影屏幕旁凑成一圈,安折坐在中间。
他看着屏幕,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碰了碰自己的手指,低头一看,是那个叫白楠的幼崽坐在了他身边,并拿手指勾住了他的手指。
安折和人类并没有过太多的肢体接触,记忆深刻的一次他撞在了陆沨身上,脑袋还被陆沨胸前的徽章磕疼了——但幼崽的身体和陆沨不同,是柔软的。
——像孢子,人类幼崽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就像孢子安静地待在他身体里,安折借由这种幻想获得了一种虚假的安宁,再次摸了摸白楠的脑袋。
于是白楠往这边又凑了凑,紧紧靠着他,胳膊抱住了他的手臂。与此同时另一个名叫纪莎的幼崽也靠了过来,这个幼崽的长相依稀像个女孩。紧接着,幼崽群向他蠕动,一旁的柯林也得到了几个幼崽的喜爱,亲近成年个体似乎是所有生物幼崽的天性。
但是还有一个孤僻的幼崽依然盘腿坐在自己的位置,不为所动,安折记得他的名字,叫司南,司南上课的时候也从来不提问题。他和司南对视一眼,对他笑了笑,司南眼神躲了躲,将目光移回大屏幕。
新闻开始了。
“6区轰炸后,外城怪物数量明显减少。军方第二空中编队于今早六点起飞,降落1区支援外城,审判庭陆沨上校将指挥现存队伍进行驱散中心的收复行动……”
安折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自从来到主城后,他一直没见到陆沨,原来这人已经又去外城了。
白楠忽然小声道:“是审判者诶。”
纪莎道:“好害怕哦。”
安折问他们:“怎么了?”
白楠说:“新闻里经常说审判者又处决了多少人。”
纪莎:“他还经常去深渊,深渊好可怕哦。”
安折摸摸她的脑袋:“不用怕。”
纪莎皱了皱鼻子。
“你是人类,审判者会保护你的。”
纪莎继续皱鼻子。
白楠问:“老师见过审判者吗?”
与此同时,新闻里道:“下面连线战地记者。”
镜头一闪,记者正在采访一个黑色制服的军官,那个人影显现的第一刻安折还以为是陆沨,但下一刻他就发现不是,那人是陆沨身边那个年轻的审判官,新闻界面上显示出了他的名字,瑟兰。
他轻声回答白楠的问题:“见过。”
“那他长得怎么样?他没在新闻里露过脸。”白楠问。
纪莎也插嘴:“他是不是长得很凶?”
幼崽们全部看向了这边,似乎对这个问题都很感兴趣。
“他……”安折回想陆沨的样貌,努力用人类的审美来做出评判:“他有一点凶,但长得很好看。”
“他长得像什么?”
幼崽们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安折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去比喻。就在艰难思考之际,他忽然想起了陆沨眼睛的颜色。那种冷冷的深绿——像天空中极光生发的地方。
他道:“像……极光吧。”
幼崽们眼中现出疑惑。
这时,安折看见一旁的生活老师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你不愧是教语言和文学的人。”生活老师道。
安折不知道生活老师这是夸奖还是批评,他只是抿唇笑了笑。
在主城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间,他几乎在这里生活一个月了。
伊甸园的生活很平静,至多不过出现幼崽间吵架打架的争端,曾有几次安折走到双子塔下,但这两座塔都需要刷卡才能进入,他并没有进门的权限。要想见到孢子,他首先得知道它到底在灯塔的哪里,还得能够进入灯塔,现在这两个目标都遥遥无期。
不过,与此同时,新闻上传来的消息却越来越令人类振奋,就在十天前,陆上校带队伍深入了驱散中心的核心,制定出详细的行动计划——新闻中特别强调,由于审判庭定期深入深渊训练,他们对付怪物的经验极其丰富。
五天前,军队正式收复驱散中心,清理了里面残余的怪物,并进行大规模的清理和消毒,灯塔派遣的队伍随之进入,开始设备的抢修工作。
今天,安折原本打算继续听新闻,但这一天林佐要值夜班,他就只好提前下班了。
夏天的六点钟,天空还很明亮,只西方天际慢慢泛上一层薄薄的灰蓝。安折刷卡,“伊甸园”大厦的玻璃门缓缓滑开,他走出去,柯林同样提前下班,也走出去。
现在不是常规的下班时间,路上行人稀少,他穿街走巷,抄近路走向摆渡车站。他和柯林相看两厌,因此即使要走一条路,也一前一后隔着很远的距离。
世界原本异常安静,然而就在即将穿过这条小街,踏上宽阔的马路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余光里的一片白影就越过了他——是个矮小的白色身影,安折蹙眉望着——那是个小女孩,他确信。
他班里的孩子,男孩和女孩打扮、长相都很相似,但同样是五六岁的年纪,眼前这个孩子无疑是个女孩——她有着格外纤细的身体,披散着及肩的黑色头发,穿一条白色的小纱裙。
前面就是马路,有车在上面开着,安折道:“小心!”
恰逢一辆汽车呼啸越过马路,女孩像是被吓到了,猛地停了下来,她急促地喘着气,回头看安折,目光惊恐,又好像很惶然。
安折道:“需要我帮忙吗?你是伊甸园的人吗?”
不料他的话一落地,女孩绷紧的状态反而加剧,她猛地一甩头,朝着马路直直冲过去!
安折快步跟上。
——就在此时,街道拐角处出现一道黑色身影,动作干脆利落,直直拦在女孩面前,女孩脚步一顿,那人俯下身将她抱了起来,往回几步,女孩剧烈挣扎了几下,但根本挣不脱。
而刚刚赶到这里的安折:“……”
四目相对。
安折:“……你好。”
陆沨:“你好。”
安折想问他,是不是驱散中心收复了,但是此时此刻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并且已经酝酿了有一个月了。
那天在列车上,陆沨心情不好——其实他的心情也没怎么好过,而安折推测出了原因——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理智地看待上校。
结合上校刚才在危险的马路上舍身救下小女孩的举动,那句话更加有理有据。
“上校。”他道。
陆沨似乎微微挑了一下眉:“怎么了?”
女孩还在挣扎着,她目光无神,头发凌乱,看起来有些不对劲,陆沨胡乱拍了拍她的后背,手法很生疏,但起码用意是好的。
于是那句话再次被佐证,安折看了看小女孩,又重新看回陆沨,真诚道:“您是个好人。”
上校这次是真的挑了挑眉,唇角微微有一点笑意,这不是什么真诚的微笑,倒像是听见安折说了什么显而易见的假话。
下一秒,他一手制住小女孩,一手拿起了通讯器:“七号路口,目标已抓获。”
——说罢,还淡淡看了安折一眼。
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