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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雪白的菌丝伸了出来, 轻轻搭在金属网的表面上。然后,它从金属网格细小的缝隙间钻了进去。
——是安全的,至少在这里, 没有什么具有杀伤力的武器, 仅仅是网格的阻隔。
第一根菌丝穿过三层网格栅栏到达管道内后,剩余的菌丝也向前移动,它们聚拢在一起, 因为过于柔软和灵活, 呈现出一种近于液体的状态。雪白的潮水无孔不入, 漫过三层金属网, 在它后面重新合为一体。一根向前延伸的管道出现在安折感知里, 管壁整体是光滑的,但某些地方已经出现斑斑点点的锈迹, 铁锈的气息蔓延开来,像血液的味道。有风正从管道的尽头吹进来。
安折向前移动, 他的菌丝像触角贴着管壁,向前平缓流动,这条管道是直的, 拐过一个直角弯后,仍然直来直去,他继续向前,前方出现一个十字路口。一条横着、稍粗的管道与他现在所处的管道相连。
风变大了,气流的走向也错综复杂, 预示着这个庞大的管道系统也如同一个曲折的迷宫。
安折在原地短暂地犹豫了一下, 他伸出一条长长的菌丝, 留在管道里, 然后继续向前——虽然陆沨认为他并不聪明, 但安折觉得自己也不算愚蠢,他决定用这条菌丝标记自己的路径,这样,无论去了哪里,都能沿着这条菌丝原路返回。
做下这个决定后,安折安心了许多,他径直穿过那个十字路口,沿原来的方向向前行进,又是一个直角弯后,前方传来隐约的光亮。
安折来到了光亮的源头——另一个通风口。熟悉的新闻播报员声音正在响着。可想而知,他来到了别人家的通风口
“历时一 个月,主城召回在外佣兵共计一万两千人,正式进入恢复时期。在预计时长为十年的恢复期内,主城的科研力量将全部投入感染源头的调查当中……”
“叩叩叩。”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安折本来就是误入此处,他没有窥探别的人类隐私的想法,打算离开,但是下一刻,他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开门声响起。
“陆上校。”一道女声响了起来,语调很利落。
陆上校。
这里是陆沨的房间。
安折悄悄从通风口出来,往外面挪动了一下,以使自己听得更清楚,他对陆沨的生活确实有些好奇。
然后,他就听见了熟悉的冷冷声音:“你好。”
“您好,陆上校,我是伊甸园二十一层的工作人员。”
伊甸园。
安折竖起了耳朵——假如现在的他有耳朵这种东西的话。
陆沨:“什么事?”
“是这样的,”那个女性笑了笑:“首先,恭喜上校从外城归来。其次,我代表我的上级询问上校,目前是否有向伊甸园捐献精子的意愿。”
陆沨的回答非常干脆且无情:“没有。”
“那太遗憾了。如果以后有意向的话,请您务必联系我们。您的基因非常优秀,如果不能得到有效利用的话,是整个基地的损失。”
“谢谢。”陆沨的语气并未因为她的夸奖而有所缓和,他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陆夫人种的花开了。”那名女性道:“她托我顺路送您一束。主城的工作非常繁忙,夫人嘱咐您注意休息,照顾好自己。”
短暂的沉默后,陆沨道:“她的身体还好吗”
“一切正常。”
“谢谢,”陆沨声音低了一些,道:“代我向她问好。”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房门重新关闭后,房间里不再有别的动静。
天气预报报道,大风天气仍然持续,气温将降低。
声音戛然而止,想必是陆沨关了电视,然后,脚步声逐渐靠近,陆沨回到了卧室,在书桌前坐下。几声纸张的翻动声后,房间陷入寂静,只有陆沨的呼吸声。
安折很想从床底下伸出几根菌丝来,看看上校在做什么,但他不敢。最终他还是缓缓从通风口原路返回了。
在十字路口,他选择了风吹来的那个方向,拖着那根纤细的,用来标记路径的菌丝继续前进。
冰凉的,血液味道的风吹着他的菌丝,管壁上连接着其它管道口,每一个管道口都连接着另外的复杂的管道结构。与此同时,前方又出现了一个交叉路口——仅仅是这么短的一段路径,已经能够让安折意识到整个系统的复杂。他没有路线图,只知道灯塔的大概方向,他能想象到从管道进入灯塔的难度。
但他可以一直找,他并不是个缺乏耐心的蘑菇。
几个转弯后,安折已经彻底分不清方向,他也无法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只知道当沿着风吹来的方向一路行进时,管道口会越来越宽,风也会越来越大,他猜测这是因为自己找到了通风系统的主干。有时他担心自己的菌丝会断掉,但没有办法再加固或多留一缕了,菌丝对于蘑菇来说就像人类的血液,失血过多会导致死亡,他不能把它用完。
有时候,前方会出现金属网,或者一些锋利,仿佛能割碎一切血肉与关节的涡轮,这时候他就会小心翼翼沿着刀口滑过去,以免菌丝被割断。
安折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有风声和菌丝漫过锈蚀的管壁那种细微的沙沙声陪伴着他。
他的前方是无限延伸的黑色的管道,后面也是,这种感觉让他回到了丢掉孢子的那段时光——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深渊各处,或许明天就能找回,或许永远都没有办法找到。
当管道的直径有两人那么高的时候,安折感受到前方亮起模糊的红光。他往前去,小心翼翼越过一个大型涡轮——然后猝不及防从管道口掉了出来。
他掉在了坚硬粗糙的金属地面上,被昏红的光照着,安折看四面八方——这里不再是管道的内部,而是一个空旷宽敞的圆柱形空间,有伊甸园的大厅那么大,风和红光一同从上方灌进来。太高远了,安折感受不到那里。
于是他那雪白的一团在地面上拉长,菌丝收拢变为人类的身体和皮肤,很冷,于是菌丝在他身上蔓延,密密织出一袭宽松的白袍,挡住了外面冷沉的寒意。
安折赤脚踩在金属地面上,抬头往上望去。
一个巨大的涡轮倾斜着置于整个空间的最上方,占据了他的视野。涡轮周围亮着暗红色激光光幕,和外城城墙上的类似,安折知道这是人类防御武器中的一种,一旦有生物想要强行越过它,就会立刻触发警报。
目光穿过涡轮的铁齿,安折看到了外面的天空,极光仍然闪耀着。这个地方与外界相连,他意识到这就是通风系统的入风口,涡轮启动后,外界的空气就会源源不断被卷进来,往四面八方的管道中输送。
安折收回目光,往前看,在这个圆柱形空间的中央,有一个长方形的金属工作台——可能是整个系统的操作台,他走上去,却发现并不是这样。
这座金属台上,焊着三个长方形的小盒,借着光线能看到小盒旁边有斑驳的字迹,似乎是镀上去的。
安折微微俯身,擦去浮灰与锈迹,看清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
——是一封信。
“致后来者:
我是北方基地地下通风系统工程建造负责人康景澜。通风系统设计用时一年,建造用时九年,造价每公里1.1亿元。
反对者曾因为基地建设的难度与所耗人力物力的巨大而建议延缓工期。但我们经过讨论,认为地磁减弱情况一旦持续恶化,十年之内,人类经济必然崩溃,五十年之内,幸存人类必然彻底丧失重工业研发与生产能力,生产资料与科研重心全部倾斜至医疗领域,我们没有时间了。
所幸,今年地下通风系统与地上基地一同顺利建造完成,人类同胞从此能够生活在基地的严密保护当中了,这是我唯一感到欣慰的事情。宇宙辐射下,尽管处在严密的防护,我仍然身患多种癌症与免疫疾病。我向基地要求将自己的骨灰安葬在通风系统的核心,这样,每一代工程师进入系统维护时,我都能知道基地仍然安全,人类这一伟大的物种仍然存续。
愿你们有光明的未来。
此致
敬礼
2030年6月。”
这是骨灰。
所以,这个盒子里,装着一个人类曾经的躯壳,它是个坟墓,而这些遗留的字迹是这个人类留给后来者的书信,或许称作墓志铭更为恰当。
安折往右边看去,它的右侧是一个形状几乎一样的,底部被焊死在台面的盒子,旁边也有镀字,一封口吻相同的信。
“致康景澜先生,致后来者:
我是北方基地地下通风系统工程维护负责人廖平安。通风系统每半年进行一次检修,每两年进行一次整体维护,目前正在以完美状态运转。
正如康先生所料,地磁减弱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于2030年12月彻底消失。幸运的是,不久后人造磁极计划成功,地球再次处于磁场的保护下,人类不再因为辐射暴露而罹患疾病。不幸的是,宇宙辐射造成细菌、真菌、病毒的感染变异,人类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作为浩劫的经历者,我目睹了人类生存领域的收缩,经济体系的崩溃,与工业能力的逐渐丧失。基地将人类剩余的所有产能投入到军工生产、军事基地的建设与基地的扩张上,源源不断的枪支、弹药、核武、飞机、装甲、坦克被生产出来。我不知道基地的用意何在,也不知道这一行为是否加速了人类资源的枯竭,只能希望基地另有深远的用意。
在这场浩劫当中,我不幸感染了致命的细菌,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仍然对基地的未来感到无尽的恐慌,因此选择与康先生同葬此处,等待下一代工程师报告平安。
愿你们有光明的未来。”
此致
敬礼
2052年11月。”
接下来是第三个骨灰盒与墓志铭。
“致康景澜先生、廖平安女士,致后来者:
我是北方基地地下通风系统工程维护负责人杨烨。通风系统每半年进行一次检修,每两年进行一次整体维护,目前正在以完美状态运转。
我必须要告诉两位前辈,在这个时代,通风系统不再作为基地无数基础设施中的一种而存在,而是在守护人类安全这一事业上发挥了无比光辉的作用。2053年,全球生物变异开始,人类基地以军队为主要力量,平民佣兵为协助力量,投入到了宏大的保卫战争当中。在缺乏资源与工业建设能力的情况下,上一代留给我们的坚实的军方基地与强大的军事武器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作用,确保了剩余人类的安全。而通风系统经过改造后变成基地主城的防御工事之一,保护人们免于昆虫类怪物的入侵。
目前,北方基地仍然安全,军方与佣兵队伍不断从外界带回怪物样本,从人类废城中回收科研设备、文明资料与其它必需物资。基地的科研力量则集中在感染原理的研究与人类族群的繁衍上,前者暂时没有找到方向,而后者已经初步攻克,大批新的生命降临,人口数量开始回升。虽然环境仍然恶劣,但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转。
我在基地的庇护下,死于幸福的老年疾病。
愿你们有光明的未来。
此致
敬礼
2104年1月。”
安折认真读完,再往旁边看,一片空空荡荡,没有别的盒子了。2104年,已经是很遥远的一个年代了。或许下一代工程师不久后也会躺在这里,墓志铭上讲述新近发生的故事,外城沦陷,或者别的什么。
此时此刻,四面八方又响起宏大的呜咽声,浩荡的夜风从入风口吹进来,安折打了个寒噤。强风如同不可抗拒的洪流,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将胳膊肘放在眼前抵抗烈风的吹拂,微微低头。
就在这时,他身上忽然一痛。
一段雪白的菌丝在风中,在他的余光里,飘了起来,白影微闪,转瞬间消失不见。
安折猝然回头,他先前特意留下的那根标记路线的白色菌丝在地面上只拖曳出短短一截,在风中颤动。是狂风吹断了他的菌丝,断掉的那部分,不知道被风卷去哪里了。
他瞳孔骤缩,望向来时的方向,六个漆黑的洞口并排列开,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