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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
这道声波似乎在空气中激起一道涟漪。刹那间安折意识到它并非靠眼睛, 而是靠声音来标定位置。
无数条足肢蠕动,它朝这边移动。
“砰!”
枪声在夜空里响起,安折身边有风刮过, 陆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登上高处的石头, 开了第一枪。
沙沙声停了。它身上的眼珠缓慢转动,一种沉闷的断续嘶嚎低低传出来,它的气管里一定涨满了脓疱, 安折想。
第二枪打在右上方的一个眼珠上。
嘶嚎声放大, 安折忽然睁大了眼睛。
血。
黑红色的血在那处眼珠的伤口里涌出来——不是涌, 是喷出来。
陆沨连开几枪, 破口逐渐溃烂变大, 血水像喷泉一样从那里射出来,怪物的嚎叫声放大无数倍,
安折抬头看陆沨,见这人目光冷静, 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看回那个怪物——它的翼翅颤动,但身体过于沉重,无法彻底飞起来——它疯狂前扑, 直直撞向陆沨所在的那块石头,一声巨响,石头颤动,灰尘和碎屑一起落下来,陆沨站在上面, 却丝毫不动——他居高临下, 俯视着那团巨大肉块。
撞击石头的动作让它流血的速度更快了, 它就像一个被打开口的水囊, 安折看着这无法想象的一幕, 他怀疑这个怪物的身体就是由无数液体组成的。
第十下撞击后,那声音弱了下去,它庞大的身躯缓缓倒地。
血液不是全部,组织块、形状怪异的器官从破口处流出来,心脏和肺部融为一体,是流淌的半固体,难以形容的腥气弥漫在整个区域内。即使是深渊里的怪物,身体内部的器官也没有这样难以形容的构造。
安折:“……?”
他的认知出现了空白,抬头朝陆沨望去,陆沨微挑眉,跳下来落到他身边:“怎么了?”
安折:“……就这样?”
陆沨:“就这样。”
安折:“它死得好容易。”
“嗯。”陆沨收枪,枪托在他冷白色的五指间轻轻转一圈,被收回腰间的枪匣里。
安折处在巨大的困惑中,甚至开始怀疑假如自己被枪打一下,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他感到有点害怕。
陆沨看他一眼,眼里有微微的笑意,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这怪物的丑陋超出了安折的想象,倒下的速度也超出了他的想象。深渊中不乏巨大而丑陋的物种,但眼前这堆碎肉显然不符合深渊中越丑的怪物反而实力越强的准则。
怪物的尸体就那样倒在沙丘上,它身体下流出黑红交加的脓液,将那一片土壤都染成深色,同样的脓液也沾在了旁边的灌木丛上,先是像一滴露珠那样缓缓垂下,一分钟过后挛缩回收,与灌木的枝叶融为一体——被吸收了。
陆沨看了一眼手表,当怪物确认死亡三十分钟后,他靠近了那个怪物,安折跟上——虽然他还是有点瘸。
它奇形怪状的身体在极光下反射出奇异的金属光泽,身体所有的零部件虽然来自不同的生物,但都牢牢相接,是从身体的内部生长出来的。想着它之前吞食黑蜂的动作,安折意识到它吞掉一个生物的基因,就会立刻长出这部分基因主导的器官。
陆沨观察那个怪物很久后,对安折道:“走吧。”
安折道:“去哪?”
“这里可能还有很多这种东西。”陆沨道:“找个安全的地方。”
安折环视四周,他视野之内没有别的,只有一片尘沙飞扬的荒漠,他道:“去哪儿?”
“前面有遗迹。”陆沨道。
安折想我在天上飞的时候怎么没有见到遗迹。
但他又一想,他乘坐的是一只蜜蜂,上校的交通工具则是飞机,视野当然会比他开阔一些。
就听陆沨问他:“能走么”
安折:“能的。”
他其实不是个怕疼的蘑菇。
——虽然真的有点疼。
上校淡淡看他一眼,道:“过来。”
最后,安折还是回到了陆沨身上。他抱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陆沨肩上,他能感受到陆沨的呼吸,以及走路时的动。起伏的丘陵地带其实只适合四足的爬行生物走动,脚踩下去的时候,沙地微微凹陷下去,不适合骨骼与肌肉的发力,似乎只有无足的蛇类生物才能在这种环境里如鱼得水。这个世界有很多地方不适合人类活动,他们走在这里,要消耗额外的体力,而背着一个人要花费更多。但陆沨好像并不吝惜,在安折有限的记忆中,上校除了不爱说话,并没有吝惜过什么。
一片沉默中,安折往后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天幕之下,雪白的沙地上,一行脚印深深浅浅,像什么深刻的符号。
他脑中忽然想起在伊甸园的那一天——那天他路过空旷的走廊,几位白人军官聚在无人的房间,念诵一首韵律优美的诗歌,为首的一位手持银白的十字架。那时地磁消失,供电中断,所有人都处在兵荒马乱的恐惧中,他们的表情却很宁静,像是得到了一种能支撑他们继续往前的力量。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他将这首宁静的诗重述给陆沨听:“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杆,都安慰我。”
陆沨的嗓音似乎在薄冷中带了一丝温和:“还有吗?”
安折努力回想:“我一生必有恩惠慈爱长久相伴。”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他们信教。”
安折道:“上帝吗?
他记得安泽为基地所写的稿件里,曾经出现或“上帝”或神灵这样的字眼。
陆沨淡淡“嗯”了一声。
安折又道:“那你呢?”
陆沨没回答。
他没说话,寂静的夜里只有令人不安的风声,安折把自己在孩子的课本上、在其它什么地方记下的诗一句一句念给陆沨,简单的,或者复杂的,到“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为止,背完了,从头再重复一遍。他和陆沨没什么话可说,没有天可以聊,他想说点什么让这个死寂无人的夜晚热闹一点,只能这样。
风很大,声音很快被吹散了,但他们离得那么近,安折知道他能听到。
所有诗句都重复两遍后,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了。
安折不知道上校在军方接受过什么样的训练,但他也知道这段路,和这个夜晚都太长了。长到好像能走一辈子,走到这个世界的边缘,或者他们生命的尽头。这一过程对体力的消耗也超过正常人体所能负荷的界限
他悄悄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变成轻盈的菌丝,又怕这一点改变微乎其微,过一会儿,就悄悄再变一部分。
终于,他听见陆沨道:“你知道那头怪物为什么很容易死么?”
安折不知道陆沨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他停下背诗,道:“不知道。”
“低级变异是基因污染,高级变异怪物分两种,”陆沨道:“混合类和多态类。”
“混合类食用基因后,就会拥有原来生物的一部分,很多生物的基因和特性都可以在它身上共存。但是它有一个缓冲阶段。”陆沨往前走,继续道:“原有基因与新捕获基因有冲突时间,这段时间内它基因链剧烈变化,与原有器官功能冲突,身体内部一片混乱。所以聪明的混合类怪物食用基因的间隔很长,它要建立稳定基因。刚才那只贪心了。”
安折:“多态类呢?”
“多态类是目前观察到的最高级变异,数量不多,主要集中在深渊。变异方式不是基因共存,是自由转换。比如从一只蜜蜂变成一种植物……有时候也可以局部改变。”
“多态类变异的基因序列比混合类稳定,”陆沨淡淡道:“但也不要一次性摄入过多,会对神智造成影响。审判庭曾经收集到一个案例,一个动植物多态怪物转换不完全,全身器官纤维化,当场死亡。”
安折有点害怕,默默抱紧了陆沨的脖子。
但他总觉得上校话里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