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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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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擎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并不在外面,是基地内部,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那时候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 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 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面目狰狞的章鱼, 它有双子塔那么高,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巨大的声响后,连接双子塔的玻璃廊桥轰然坍塌,和建筑残片一起掉下来的是几个黑色的人形, 他们被怪物的獠牙巨口接住, 建筑倒塌的声响盖过了骨骼与血肉被咀嚼的声音。

    “炸么?”

    “炸。”

    已经顾不得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 只能轰炸, 如果放任它们继续攻击, 人类最后的避难处也会化作废墟。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砸落在地,双子塔高耸入云的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尘埃弥漫。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要么已经被怪物占领,要么被夷为平地。或者先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浓雾一样的烟尘里只剩下废墟。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请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否则只会给基地防御带来负担。

    “另外,检测到大量飞行类怪物正在向基地方向移动。为保存人类有生力量,请空中编队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通讯结束。

    频道里,寂无声息。机舱里,只能听见人们压抑绷紧的呼吸声,军官们死死注视着下方化作废墟的土地,很难形容他们眼中的神情,是仇恨,还是绝望,又或者是一些与灰烬类似的东西。

    终于,编队内的通讯频道里,传来另一架飞机驾驶员的声音。

    “PJ143呼叫PL1109。”

    “撤离去哪里?”

    PL1109的军官看向陆沨。

    “陆上校的野外经验比较丰富。”他说。

    言下之意,由陆沨决定撤离去哪里。

    陆沨接过通讯端。

    “7号高原,军方六星避难营地,有维生设施。”

    “中央盆地西北部313峡谷无强致命怪物,有水源。”

    “战机燃油足够情况下,可以考虑地下城基地。”

    他用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地点,然后道:“请自行选择。”

    “PJ179询问PL1109去向。”

    陆沨顿了顿。

    他目光扫过舱室内的人们。

    “深渊。”他道:“前往援助高地研究所。”

    “融合派的地方?”一位军官猝然抬起头来:“那是异种的地盘。”

    “我知道。”陆沨道。

    同样的询问声在频道里响起来。

    “援救敌方?”

    “异种自治区域是否更加危险?”

    “请问原因。”

    “我的个人决定。高地研究所是基地外唯一现存人类聚居地。”陆沨嗓音淡淡:“请自行选择去向。”

    PL1109的机长对此并未提出异议,短暂的犹豫后,他操作驾驶装置,发动机轰鸣,战机朝南面缓缓掉头。

    通讯频道再次传来声音。

    “请问……您是?”

    “审判庭,陆沨。”

    一片寂静。

    PL1109向高空爬升,翼灯亮起,在苍茫的夜色里驶向深渊方向。

    基地上空,悬停着的编队里,第一架战机跟随PL1109驶向南方。

    第二架。

    第三架。

    翼灯和尾灯在夜色下汇成一道流淌的光河。

    直至那里只剩两个。

    “PJ254与PJ113决定原地待命,与基地共存亡。”

    “祝你们胜利。”

    PL1109机长回话:“祝我们有光明的未来。”

    “保重。”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频率。”

    “频率?”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才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我打个比方。”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所在的世界的物理规律在之前之所以稳定,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这个世界最底层的构成,那些物理规律是一场按谱演奏的交响曲。现在旧的曲子已经谢幕,新的前奏即将响起。

    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规律,只有永恒的、混乱的恐怖。

    安折怔怔看窗外。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就在这时,一直盯着屏幕看的朗姆忽然出声:“先生。”

    安折朝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屏幕之上,无序的噪点和混乱的曲线里,忽然出现几条清晰的白色线条。它们以一种奇异但有规律的方式交缠,缓缓旋转。

    与此同时,辛普森笼里火星熄灭,飞鸟在世界上最后的痕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屏幕上,线条缓缓消失。

    波利·琼猝然站起身来,他瞳孔剧缩,声音带颤,喃喃道:“这是……这是……”。

    “我想想——”波利扑到操作台前,边飞速敲击着那些按钮,边快速道:“要把其它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这样以后,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又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之前的生物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一种频率的波动覆盖另一种频率的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人类本身的波动较弱,因此容易被其它生物感染而失去意识。”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于是有了他的命运。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微微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他与人类站在了一起,他们承认他,也善待他。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个异种原本不该站在这里。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他们并没有给北方基地发送任何求援信号,北方基地的战机编队却前来支援研究所。就在不久前,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