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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舒抬起头端详着这美人,脸上的表情相当柔和,轻声细语地问道:“姑娘,在下认得你么?”
那美人笑道:“难不成你不认得我,就不愿意请我喝酒么?”
周子舒笑了笑,说道:“怎么不愿意,别说一壶酒,以姑娘你这样的人品,就是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在下都绝不眨一下眼——小二,上壶好酒。”
然后他顿了顿,扫了一眼面色不善的温客行,又指着他对店小二道:“算他账上。”
顾湘还是第一回在自家主人脸上瞧见这么姹紫嫣红的神色,顿时觉得这顿饭简直值死了。
那美人花枝乱颤地笑起来,声音如银珠落玉盘一般,魅音秦松的曲子,和她比起来,简直什么都不算。酒很快被送上来,周子舒道:“姑娘请坐。”
美人一只柔荑扶着他的肩膀,柔声道:“不坐了,我喝完就走。”
周子舒“啊”了一声,微露失望神色,温客行却冷哼一声,说道:“是啊,这桌子可是在是有点挤了。”
那美人扫了温客行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连喝酒的样子都比别人好看得多,举手投足间简直无处不美,周子舒的目光片刻都舍不得离开她的脸一样。只见那美人放下空空的酒杯,伸出手指在周子舒侧脸上轻划了一下,问道:“我要走了,你跟不跟来?”
周子舒二话没说,站起身便跟着她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个。只听“啪嚓”一声,温客行手里的筷子断成了两截,顾湘和张成岭立刻低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曹蔚宁却一脸义愤,指着那对狗男女远去的方向不平道:“枉温兄你对他一往情深,他怎能如此见色……见色……”
见色忘义?好像也不对,曹蔚宁咬舌头了。
温客行转过头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姓曹的傻小子如此顺眼,遂一脸潸然欲泣状寻求安慰——于是这回换顾湘咬舌头了。
然而曹蔚宁思量了片刻,又正色对温客行道:“这事……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唉,温兄,方才是我嘴快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周兄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有什么苦衷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可不要误会他。”
顾湘立刻附和道:“是啊主人,你可不要误会,你瞧周絮那脚后跟都是冲着你的,可见他走得多勉强啊。”
这回即使是曹蔚宁也听出顾湘这话不像话了,只能又无奈又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张成岭道:“顾湘姐姐,你别说话了。”
温客行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走,追着周子舒而去,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顾湘吞了口口水,小声道:“我家主人这是急了。”
曹蔚宁摇摇头,嗟叹道:“真是夜来风雨声,眼泪流多少……自古情之一字,伤人最深,可有什么办法呢?”
张成岭心道,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默然不语,低头吃饭。
那美人一直将周子舒带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左拐右拐,进了一个小院,院子里栽了几棵梅,还未到开花的季节,美人推开一扇屋门,随后一股幽幽的暗香扑鼻而来,美人卷起珠帘,半倚在门边,巧笑嫣兮地说道:“怎么,你不进去么?”
周子舒顺着她的目光往里扫了一眼,从那打开的小门,能见到里面影影绰绰的屏风香塌,梳妆台歪在一角,铜镜旁挂着一件女子的长裙,胭脂盒子未曾盖上,妆奁散乱——传说中的温柔乡也不过如此。
周子舒笑着摇摇头道:“姑娘的闺房,在下一个臭男人,怎好随便进?”
美人笑道:“你这会还君子起来了,我请你进来,你也不进来么?”
周子舒又笑了一下,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说道:“姑娘赎罪,在下就是再多一个胆子,可也不敢往这烧着‘胭脂冢’的屋里钻,那是要站着进去,横着出来的。”
美人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随即又笑道:“你们男人,不是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怎么你都跟着我来了,这会又不中用了?”
周子舒道:“话说这么说,不过能活着还是活着好,活得时间长点,也能多从牡丹花下过几次,你说是不是?再说了,我可没有千万人中、叫你一眼看到便非此君不嫁的魅力,这点自知之明在下还有,姑娘实在太抬举了,不说咱们痛快点,直接说你所图的是什么,说出来,没准……也好商量。”
美人觑着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不奔着你去,还能奔着谁去呢?你们那一群,不是女人,就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还有个傻小子,一心全都扑在了那傻姑娘身上,另一个……”
她微微顿了顿:“另一个更是奇怪得很,自打我进去以后,便没看过我一眼,眼里只盯着你一个‘臭男人’,你说怪不怪?唉,看来看去,竟只有你这么一个正常男人,我不奔着你去,还能奔着谁去呢?”
周子舒干咳一声,立刻后悔自己问了这问题,于是直接了当地道:“姑娘若是奔着琉璃甲来的,可以回去了,我手上并没有张家的琉璃甲,倒是听说昨日高大侠和沈大侠各自拿出了一块,你若有心,不如去他们那问问。”
美人微微眯起眼,将撑着珠帘的手放下,轻声道:“琉璃甲,我总会会拿全的,别管是谁手里的,你说没有,我又凭什么信你的话?你们男人不是最喜欢骗人的么?”
周子舒只是靠在梅花树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表情平静地盯着美人的脸看了一会,忽然感慨道:“姑娘形容举止,在我见过的诸多女子里,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这句话本来是句好话,可不知为什么,那美人听见了,脸上的笑容却立刻保持不住了,竟有些失态地尖声问道:“你说什么?”
周子舒摇摇头,轻声道:“我只是说,姑娘的人已经很美了,就算五官平平,也算另一种丽质难掩,何必执迷于皮相,反而落了下乘呢?我有一位朋友说过,面相天成,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稍有改动,便能叫人看出端倪来,我看姑娘也算手艺精湛,怎么这道理竟然不懂么?”
美人脸色冷了下来:“那你还跟我来,难不成是为了羞辱我?”
周子舒只是摇摇头,柔声道:“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易容之术,外行人瞧不出究竟,内行人门道就多了,周子舒惯于观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女人虽然风姿绰约,年纪却肯定不小了,然而她的脸庞颈子乃至手上的肌肤颜色都十分自然,自然到简直像是真的一样,没有半点破绽,天下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只有当年四季庄传下来的绝活——虽然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只见这美人忽然冷笑一声,说道:“好啊,那便叫你知道。”
她从怀中抽出一块锦帕和一小瓶药,将那药水倒在帕子上,然后开始抹脸,那如画一样的美丽面容便随着她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剥落下来,皮肤退了颜色,五官变了形状,然后从左半边脸,剥下一片如蝉翼一般的人皮面具,简直像是传说中的画皮一样。
周子舒屏住呼吸,这女子本身长得并不丑,虽比不上她画出来的那样惊世骇俗,却也绝对算是个美人——如果不是她左半边脸那诡异可怖凹凸不平的烧伤疤痕的话。
他在那一刻,知道了这女人是谁,于是脱口问道:“你是……绿妖柳千巧?”
绿妖柳千巧,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据说她身负千张画皮,精通魅惑之术,最爱化身美人勾引年轻男子,吸人精气将人至死。手上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案子,可她实在太变化多端,竟也没人能抓得住她。
柳千巧冷笑道:“这回,你可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拿到琉璃甲了吧?”
周子舒默然片刻:“你不是为了封山剑,是为了阴阳册。”
她变化多端,可自己那张脸却是一辈子也不能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女子爱美天经地义,一个普通女人,为了一张好皮相,尚且能做出不少叫人吃惊的事,何况是她。
精于易容术者,如果守不住自己那颗心,而执着于皮相,千万张面具换来换去,自己都时常弄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谁,是美是丑,那不是离疯魔不远了么?
周子舒摇头道:“张家的琉璃甲,真的不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
柳千巧冷笑一声,手中亮出一把短剑,招呼都不打,便向周子舒刺过来,周子舒一旋身侧过让开,屈指去扣她的手腕,却不料那她腕子上忽然弹出一圈刺猬一样的针,都泛着蓝光,随后一团雾气从她袖中冒出来,周子舒急忙缩手,闭气连退三步,柳千巧人影一闪,已经不见。
只留下一句话道:“你等着吧!”
周子舒叹了口气,陡然对前路心升忧虑,今日有绿妖,明天又是谁来呢?张成岭这个人,简直是世上最大的麻烦了,怪不得高崇赵敬那两个老狐狸那日那么由着自己把这祸害带走。
他转身往外走去,才推开院门,忽然侧面伸出一只手,动作如电地扣住他肩膀,周子舒反射性地沉肩缩肘,撞了个空,随即变招,侧掌劈过去,那人硬受了他一下,闷哼一声,不依不饶地扑到他身上,嘴里叫道:“谋杀亲夫……”
周子舒一脚将他踹开,双臂抱在胸前,皱眉道:“温谷主,你今日又忘了吃药了么?”
温客行呲牙咧嘴地捂着肋骨,一副要断了的模样,嘴上却不依不饶地说道:“你竟当着我的面和女人走了!你竟跟着她到这种地方幽会,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
周子舒脱口便是一句:“不是你整天去勾栏院鬼混的时候了么?”
这话一出口,周子舒悔得差点连舌头一起吞了,心道自己一定是被气糊涂了,这种话居然也说得出。
温客行先是怔了怔,随后笑嘻嘻地死皮赖脸地贴上来:“自打我决定缠上你以后,可再没有碰过别人。”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谢谷主厚爱,实在对不住,我可没决定缠上‘谷主’你。”
温客行想了想,似乎觉得也有道理,于是点头道:“那倒是——不过,你可以随便幽会,我也可以随时听墙角。”
周子舒问道:“温谷主,你知道‘无耻’两个字怎么写么?”
温客行大言不惭地说道:“该无耻时,就得无耻。”
周子舒低下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攥成拳头的手指又给捋平了,谁知那五根手指头好像害了相思病一样,拼命往一起凑,并且十分蠢蠢欲动地想在眼前这人脸上来那么一下。
他于是强迫自己不去看温客行那张脸,七窍生烟地转身就走——居然连钱袋子都忘了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