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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谨闻言转过目光看他,定定地不做声。
黄明德连忙下阶,将那奏本接了过来。正要递给萧谨,萧谨扶头,“择紧要的讲吧!”黄明德扫了一遍,低声吟读。
杜进澹这本子参的是陈则铭拥兵自重,笼络人心,并拿萧谨当初箭射小宫宦,陈则铭出手阻止为例,道魏王在宫中尤如此,在宫外更当何如。奏章最末更是骇人听闻道,众臣入宫拜万岁,出宫拜魏王,已成惯例,长久如此,天下当只知魏王,不知万岁矣。
黄明德读毕,将折子合上,郑重放到萧谨身前御案上。
萧谨盯着那奏折,半晌不开口。
杜进澹道:“万岁,尾大不掉啊,如今的局面尚有回旋余地,可若再这么拖将下去,将无法可制魏王,届时危及的终将是陛下,请万岁三思!”
待杜进澹退下,萧谨将那奏章收在袖中,到了寝宫尤翻看不已,面上神色游离,终不能定夺。到夜间,萧谨无意中询问黄明德,“那毒,到底会是谁下的?竟然能下到朕的饮食中,实在可怕……”
黄明德叹道:“那样多的奴才试食都无事,显然下毒的人与万岁独处时间极多。”
萧谨怔忪,“那为什么他又住手,饶了朕一命?”
黄明德也不明所以,“恐怕他另有他意?”
萧谨听这话,追问:“他会有什么缘由?”
黄明德道,“或者是看陛下尚不足为患,只是警告?”
萧谨抱头道:“朕糊涂了,朕给他那样大的权力……”说到此,他又醒过神来,直直盯着黄明德,“连你也觉得就是魏王?”
黄明德连忙跪下叩头,“老奴怎么敢武断。”
萧谨想呵斥他,却终究没了那种心情,退到床榻上,又摸着那奏章边角,心中难定,如此怔了良久,才望向黄明德:“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黄明德一直跪着,不敢起身,此刻闻言作势思考半晌才道:“老奴小时候未入宫前,见过驯虎玩蛇的把戏,当时老奴年纪尚小,见识也浅,猛一见以为是神仙下凡。那杂耍班子演了十七场,老奴便在帷帐外偷看了十七场。最后观望清楚,才发觉那猛兽均是去齿拔爪的,这才想明白……若想避免猛兽反噬,非如此不能侍养。”
萧谨怔忪,黄明德却俯身下去不再说了。
萧谨等了半晌,面上渐渐露出恍然之色。
萧谨将杜进澹暗中上的奏折留中不发,私下召见了他三次。
之后,虽然依然不肯接受魏王单独觐见,但君臣对答间的颜色却缓解很多,后又因黑甲军平定豫州部分地区贼乱,萧谨对陈则铭再行封赏,对朴寒的找碴参劾,太明显过分的也会驳斥。
外人看起来,之前那段微妙期已过,很显然两人是重归于好了。
百官都松了口气,不用再考虑站对站错的问题了,私下也各自庆幸不曾有什么过激行为。
陈则铭却心中忐忑,每次求见,黄明德会亲自来辞,温和解释万岁心情不佳,又或者事务繁忙。拒绝的理由层出不穷,陈则铭的心只觉得步步踏空。
韦寒绝更是笑容不减,一语中的,“万岁若真是芥蒂全消,为什么还不曾将殿前司朴寒拿下马?”
陈则铭闻言只是笑,“朴寒除弹劾我之外并无大错,为什么拿他?”
韦寒绝看着他,“大人真的不明白?”
陈则铭笑而不答。
韦寒绝话语间并不挑明,但隐隐听着,怎么听怎么象是劝他及早自立的意思。陈则铭心中知道这少年是急自己所急,但他只能装糊涂。
韦寒绝分析的是形势,他没看到过陈则铭的内心。
萧谨是陈则铭反掉萧定后一手扶持的,萧谨成功了,才是陈则铭的成功。反了提携自己的君王,又反掉自己拥立的君王,他还怎么取信天下。谁会相信他并没有野心,史官会如何描写他的一生,他怎么去见九泉下的父亲。
陈则铭在夜间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要摸自己的后脑勺,哪里到底有没一块骨头,名为反骨。
他总是叹息着垂下手。
抚摸那重锦斗篷,他还抱着希望,萧谨不是萧定,他一定会留下回旋的余地,于是自己能做的还有很多。
番外三
那一夜,京中有灯会。
这样的夜晚,从不出门的女眷们可以光明正大上街。于是相应的,登徒子也多起来。
孩子也多了,这是个热闹的时候。
无数各色的花灯悬在半空中,沿着道路流淌下去,一长串宛如星河,道旁檐下灯火通明,不时有人探头张望。此刻这两旁的房价奇高,几乎是非权贵不能登楼。
小贩四下游动叫卖,他们非常积极,据说有时候还能碰到京尹亲自派发的红包,往来如织的行人都喜气洋洋。
于是此刻虽然是夜间,却比平常白昼还多了几分喧嚣。
杨梁跟在萧定几步之外,这是个很好的距离,他一眼便可以看清楚萧定身旁穿梭而过的所有人,一个不落。萧定身旁只带着一个小内侍,这样的微服私行实在是不安全的,但他说服不了气头上的萧定。
“谁是君谁是臣。”
萧定冷冷的一句话,足以让他哑口。
萧定会拿君臣之纲来压他,那便表示他已经气到某个程度了,杨梁就不该再说。
然而那是条人命,无辜者的生命,他实在不能不说。他会良心不安。
雨突然就下了起来,两旁行人开始匆忙奔走。
雨点打湿了纸扎的花灯,烛火一盏盏的灭掉,等回过神,路上的人锐减,昏暗了许多,方才那喧天的热闹似乎就是个梦境,转眼即逝。
萧定回过头来寻找他,杨梁疾步奔到他身边,用袖子遮挡住他的头,将他拖到屋檐下。那小内侍也赶紧跟过来。
雨更大了。
这是家民居,屋檐不宽,萧定却不肯让开,杨梁不得不与他肩靠肩叠靠在一处,他们相互看了一眼。
彼此的温度透过有些湿润的衣料传过来,腾腾而上的热气中,带着些暧昧的气息。萧定忍不住伸手搂住他的腰,杨梁转过头的时候,双唇几乎要触到他的鼻梁。
他有吻下去的冲动,屋檐上的雨水滴下来,滴在他另一侧的肩头上,那猛然一凉让他清醒了许多,于是他忍住了,这便叫耳鬓厮磨吧。
行人虽然少了,窗前却还是不时有人往外探一探,他们默契地调开头,似乎是拉开了两者间的距离,却在外人看不到的暗影里握住手。
那小内侍识趣地与他们隔远些,对着外头张望雨势。
两人的手掌都是干燥的,萧定紧了紧手指,杨梁默然不语。
他仰头注视着檐沟间落下的那缕缕丝线,全神贯注,……如果他能看清楚的话。
看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调回头,萧定的眼如同兽在暗中发着些微光,直直看着他。他笑一笑,转开头,隔了片刻,再回头,萧定依然在看他。
就在一次次对视中,他们似乎渐渐重回到少年时光,这仍旧是那个外面塌了天,却能浑然不觉的懵懂年龄,他们不觉柔情满溢。
杨梁伸出手,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回来。
屋檐外头,行人撑伞而过,杨梁调头望着雨幕道:“我去买伞吧。”
萧定怔了怔,果然轻轻松了手。
杨梁冲出几步,到了街角才敢返身看,萧定始终看着这个方向。
雨太大,看不清楚表情,朦胧中望去,萧定的身材比当年高大了很多,可轮廓上还是有那个落魄太子的影子。
杨梁不禁心中一软,那口一直没散的憋闷之气居然也淡了。
逍遥丸是种毒药,可它带着毒性,你怎么能拿它给陈则铭吃呢?那青年不够无辜吗?
可陈则铭到底是被自己救了,并不曾留下病根。
这样挣扎着的自己,他是鄙视的,然而他还是不能克服自己想要原谅萧定的冲动,他憎恨萧定这种无端的狠毒,更憎恶自己的毫无原则。
他还忍不住要想的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萧定……,这样的念头稍纵即逝,他低下头,不愿再想。
然而,世事总是如此巧的,他买了伞回来,另一个屋檐下头居然站着一对少年男女,他不经意的走过,那少年男子却讶然开了口:“……杨兄?”
他应声转头,看清楚了才不得不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
陈则铭知道萧定也在此地时,脸色立刻变了。
杨梁看着这七尺男儿居然露出惧色而不自知,心中有些了然和怜惜,可更多的是愧疚不安。
他想了些什么啊,这男子是被迫的,他无意于此,勉强屈从,对一个男人而言,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羞辱了吗,他却还能生出嫉意。
从这一天开始,他刻意走近了陈则铭,哪怕萧定暴跳如雷,变本加厉,他还是觉得该全力把这份罪孽减少到最小。
他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疏远陈则铭,萧定的怒气会平息,他伤害他人的欲望会收敛起来?然而他实在不能确定。
萧定受的压制太重太久,这强大的压力一旦放松,他便放纵了自己的利爪,将伤害过或者敢于触碰自己的人都撕咬得遍体鳞伤,死无全尸。这股犀利的恶意,什么时候能消除呢?陈则铭已经卷进来,没人护着这年轻人,他能撑到几时,杨梁想不出。
他只能尽力而为。
在他们的人生中,什么样的做法才最正确?
这样的问题,在此刻,谁也没法给出真正的答案……
又过了一阵,豫州最终大捷的消息终于传来,号称歼敌十万。江中震整编战俘后,立刻领军回朝。
大军行到途中,封赏已经颁下来。陈则铭身为枢密使,论功行赏自然又是头功。这一次连他两名姐姐也被封了夫人,得了无数锦锻马匹。就哪怕他那个鲜有人见过的小妾,也赐了宫花首饰。
这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外人都道陈家是祖上厚德,以至于荫及子孙。任谁也看得出,陈家权势早盖过京中各路亲王权贵,足够称得上如日中天不可一世。
陈则铭的两个姐夫虽然也是官宦之后,却都资质平平,科举不中,原本各自花钱捐了虚职。陈则铭得势后,自然有人上赶着巴结,将他们一路扶持上来,现如今也都是二三品的大员了,实在是平步青云。
这日,两家一同回陈府探亲。四乘大轿,浩浩荡荡,随从人员从街头排到街尾,引了无数行人观望。有权当用,这是俩姐夫的共同体会。
陈则铭闻讯出迎,看到这架势也有些无言。
进到院中,姐姐姐夫们忙着比赛打赏,看谁出手阔绰,下人也跟着满面春风起来。
正要进屋的陈则铭见之一怔,收回了已经跨过门槛的那只脚。
周遭明明一派祥和,他却竟然有些隐隐的不安。
古往今来,多少功臣因得了天宠,太过得意忘形而遭杀身之祸。看看眼前,哪个脸上刻着的不是忘形两个字?
萧谨的赏赐一波接一波,实在带了些波涛汹涌之态。
从前的萧谨也不知节制,从来都有恨不能倾尽所有的趋势,可那时候他一心拉拢自己。如今少年天子分明是气头上,这一幕便有些欲盖弥彰的古怪感觉。
厚恩之下是福是祸,谁能知道。
陈则铭很快上表,自叙无功,不敢自居,金银封赏该拿去犒劳黑甲军士,以显示皇恩浩荡,而自己已经受朝廷重用,鞠躬尽瘁原是本分。
萧谨在龙椅上听了这话,半晌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