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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他手中的被人夺去了,他的生死,需要别人裁定了。
他就如同陷入一个泥沼,所有擅长的再发挥不出,所有精通的被人剥夺。萧谨留着他不杀,赚的不过是仁义这个名声,这样的事实显而易见。
但宫里头人人都不敢说。奴才下人们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事不关己的,有立刻反水的,也有坚持忠诚的,但那都是轻如鸿毛的见解和立场罢了。
就如同蝼蚁无法撼动参天巨木,这事情的关键最后也只是在萧家兄弟之间。
自己活到最后,唯一的用处居然是成为旁人搏名媚俗的器具,这样的认知对本性傲慢的萧定而言,有种异常巨大的冲击力。
但他不得不默然承受。
他从来很有傲气,但比傲气更重要的是他的命。
萧谨一流当然明白让这样一介君王活着是件非常冒险的事情。于是他的弟弟在有意无意间隔断了他与尘世的来往,各种节日盛宴,群臣面前他不能露面;各种祭祀,他也不能出头;他的后妃被萧谨送入寺庙,带发修行,美其名曰为他当年祈福赎罪。
萧谨希望人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漠视萧定的存在。
逐步抹杀掉这个人。
对于这一点,萧定很清楚,纵然他万般不甘,也不能有什么应对之策。
他在宫里待了三十余年,几度沉浮,对深宫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中透出的人性贪残,早已经洞若观火。
萧谨这样一个少年,所思所行,实在算得上简单直白。
他不得不让,做出感激万分的姿态。
此刻他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用帝王家那点微薄的血肉亲情,来维系并保住自己的性命,便是其中一件。
能拖多久,萧定并没把握,但他只能继续做。
能保一日便是一日。
萧定在尽力支持的同时未尝没有消极的想法。对于未来,他一片迷惘,是这样屈辱地日复一日,直到咽气?还是连这样也做不到,哪一日便有人拿了圣旨来取命?
……他的未来全掌握在别人手中。
然而萧定不肯屈从,他可以对萧谨跪下,对他的胞弟跪下,对他曾经的臣子跪下,但他不能对此刻的厄运跪倒。
他有时候也会想起当初自己给萧谨封王赏地的情景,那时候的萧谨是个胆怯内向的孩子,哪怕萧定的一句问话,也能让萧谨骇得半晌不敢做声。
彼时天地,而今已经颠倒。
既然倒了,你便得让对方觉出胜利者的快意。萧定并不收拾那些屈辱,那些能让他的败退更加真实。
然而只有一个人,他不能做这幅弱态给他看。
他每每想到那个用武力逼宫的人,就异常激动,有种恨不能将之将乱刀砍成肉酱的冲动。
他有今日全因为他。
于是他面对那个已成魏王,万人之上的乱臣贼子,从来不假颜色。
他们俩总是针锋相对的,无论从见识,从立场,从性情,他们全无重合之处。萧定奇怪着自己当初迟迟不除掉这个人的原因,想来想去,他只能说自己是糊涂了。
他看到这个人软弱之处,却没认清楚他倔强的本质。
那倔强导致低贱之人敢生异胆,终有一天剥去了画皮。
之后所谓魏王得宠沐天恩,权势如日中天的传言渐盛,萧定丝毫也不意外,自己的胞弟那种与生俱来的懦弱,想必与这乱臣习惯性的忠厚伪装臭味相投了。
但他也不担心,这样的联盟不会是常态。
白发苍苍的杜进澹年纪虽然上了,但并没学会豁达——杜进澹从来不是个习惯被他人弹压的人。萧定太了解自己曾经的这两名臣子,和还被捧着的萧谨不同,他已经把这两个人的正反两面全看了个清楚。
就如杨如钦所说,分赃不均必然内讧。
他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知道那将是他唯一的机会。
院外争吵声始终不绝于耳。
这已经是近几日来第二次,黑甲军士们的咒骂哄闹声最后变成掀天的喝彩叫好,听动静似乎是有人扭打了起来。终了却突然一声爆喝,将这份古怪的热闹一折两断。
那喝声是独孤航的声音。
因为隔得远,萧定屏息也听不大清楚少年将军训斥的具体内容。
他起身推开了门,迈步出屋,院子外的争端却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再无声息了。
满庭的树枝在微风中摇摆,彷若他不定的心思。
这里是冷宫,离前朝偏远,往来人不多,于是守备军士也没那样拘谨,可连续的争端还是显出了些不平常。
军中是禁止私斗的,何况是宫中。
萧定能理解独孤航声音里的震怒,却对素来以军纪严明著称的黑甲军三番四次被挑衅起来的缘由生出了一份怀疑。
到晌午,萧定趁着守卫送饭的机会无意询问。
那送饭军士被撩起旧恨新仇,忍不住咒骂,“殿前司那帮狗杂碎,总找碴!”说完后,军士突觉不对骇然遮口,虽然对方被废,可到底曾是天子,自己口出污言,是大不敬。
萧定笑了笑,见对方警惕,也不敢继续往下问。
但哪怕是这样短短一句话,透露的信息也不少。
比如,殿前司很可能不再归陈则铭管辖。否则,身为陈则铭亲信的独孤航为什么会控制不了局面?
萧定意识到,朝中也许有了些变故,这变故到底是他一直翘首期盼的,还是他预料之外的,却是与世隔绝许久的他所无法判断的了。
然而,很快,他便不再需要这么殚思极虑地推测。
这个夜里,人欲静而风不止。
萧定在灯下听到宫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推窗望出去,见到独孤航送一人进院。
那人转过头摒退众人之时,面容恰拢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之内,半隐半现。他似乎有些疲惫,满面的倦态,却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俊朗,和长年征战磨砺出的英气。
萧定怔了怔,那个名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陈则铭?!
萧定背过身,心突然随着那灯花的爆起,猛地跳了一跳。
两人已经是很久不曾见面。
之前黄明德拿圣旨来提萧定那次,两人彼此擦肩而过,那一刻,萧定连眼皮也不曾抬起。于是他并不知道陈则铭当时是什么样的神情,却寄望于这个人不会袖手旁观。
后来在内府中,萧定鲜少开口,那当口,多说便是错。
他等着唯一的那个转机。
一个难眠之夜过后,他最终得救了。
在得知自己被放过的那一刻,他也讲不清楚那种感受。那应该是庆幸欢愉,但又比这些简单的情绪复杂太多。
萧定是个很干脆的人,做事情最恨拖泥带水。从前自己行过的每一步,他都了然于心清晰明白,他最怕的便是有哪一天,自己身处迷宫,摸不清方向,找不到未来。
然而被囚后,他已经掌控不了一切。
他终于还是产生了自己最恨的迷惘之感。
那种情绪宛如蛛丝,纵然拨去了一层,手头上却还粘着或连或断的丝丝缕缕,总难清理干净。他为此而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最后终于生了憎恶之心。
都是因为他。
那个逆臣。
但他也因此终于能确定另一件事,陈则铭是不会害他性命的。
他既有些欣慰,又充满恶意的嘲笑。
这其中缘由,他不去想,也不肯去想。
他总是直觉性地避开那些在他看来很危险的东西。
如今两人再度对座。
灯光温暖晕黄,人影投在墙上,影影绰绰,一切与那个夜晚都很相似。
然而他们各自并不露端倪,彷佛那不过是个梦,了无痕迹,略过了就不曾存在。
萧定打量着对方,惊觉到这么多年来,那个英挺的白袍小将其实还是开始老了,那种衰老不是体现在外貌上,而是源自眼角眉梢中的一种颓废。
同样是沉默,当年的陈则铭似乎是隐而未发,而如今却有些木讷黯淡了。如果说精气神是人身上的一根弦,那陈则铭的这根弦貌似已经开始松动了。
萧定有些迷惑,他奇怪着这样的改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自己居然丝毫没有觉察。
自己呢,也是如此吗?萧定想到这里倏然一惊。
陈则铭从食盒中端出酒菜,在桌上一一摆好。他做着这种下人们做的事情,却异常地自然,并没什么不满或者别扭的样子。
萧定低目,桌上是几味精致小菜。他每日以粗茶淡饭果腹,闻了这香味,不禁精神大振。待取了筷子尝一口,纵然此刻满心疑虑,也还是忍不住露了丝笑意。
陈则铭道:“这几道都是陛下当年在陈府夸过的菜式……因为得金口盛赞,那厨子后来名声大震,自立门户开了酒楼,如今已经名满京都。”
萧定并不应声,把每道菜尝了一口,果然都有些熟悉的味道,勾得人不自主要追溯过往……
但也算不上绝味,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赞叹?
他想了想终于记起来。
那时候在席间,他看到陈则铭坐在不远处,举止内敛少年老成,心中不以为然又有些好笑,但这样的行径配上陈则铭这个人,拿出来看又好像还是有些可爱之处。
也就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却原来还能成就一个人的一生啊……
只是这些往事此刻再被陈则铭提起来,已经无疑是种讽刺了。
萧定微笑,再度漫不经心道:“果然是不错的。”
陈则铭似乎很是欣慰,也笑了一笑。
萧定暗道,从此后陈则铭这笨蛋定然要以为这几道菜式真是自己所爱了。不知为何,思及此他突然有些忍俊不禁的感觉。
陈则铭觉察异常,抬眼看他,萧定才勉强忍了那笑意,咳嗽了两声。
陈则铭沉吟片刻,“陛下如今似乎过得很安逸了。”
萧定那正强忍的笑容猛地凝住。
两人间难得轻松些的气氛复又僵持起来,倒是陈则铭静了片刻,却先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