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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家的年节,从来都过得热闹而冰冷。

    江城勾着唇角看着餐桌上这一片祥和温润,垂下的眼帘里却遮着一层寒凉慑人。

    “阿城在那边怎么样,还适应吗?”话匣打开没多长时间,话头就被人引到了自己身上去。江城抬眸,不意外地看见了他二伯母满是长辈式的关心的笑容。

    江城像是无意地停了两秒,然后才放下了掌心里摩挲的砂杯,“洛城气候宜人得很,二伯母若有时间,倒是可以去走走的。”

    “哎哟,我哪里有那个好时运,单位里的事情忙得很,上面那个孙姐又不是个省心的人。”二伯母摆了摆手,最后一句似是无意地抱怨了下,便被她重新带了开,“这洛城再好,也比不得家里。年轻人出去玩玩就是了,可别耽误了以后的大事。论起教育环境来,别的地方都比不得帝都的,阿城你说是吧?”

    江城抬起手里的杯子,不轻不重地看了二伯母一眼,便站起身来,笑得得体:“桌上我是小辈,之前去洛城走得急了,之后也没能跟几位伯伯伯母问好,城子先借这一杯陪个不是。伯伯、伯母还请别和我这个小辈儿计较。”

    话音落后,杯里的酒也下了肚,坐下来之后江城权作没看见欢笑声里来自几位长辈的各异目光,拾起了筷子点向了桌上的凉盘。

    江城的二伯母却坐在那儿笑得好不尴尬,心里那点恼意快要压不住迸出来。只是她也知道这刺儿是她先挑起来的,被江城一杯酒送回来也只能就着血咽下去,笑得发僵地把手里的酒喝下去,再放下杯子的时候,指肚都捏得发白。

    她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去看了邻桌一眼,她家已经二十出头了的大儿子还在那桌小辈儿里坐着,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任他们谁也想不到吧,这江城从洛城回来,进门之后打了招呼就再没第二个字,可是从第一天坐下吃饭的时候,照样是被一开始就没开过口的老爷子点着名拎上了主桌的。

    “你二伯母说得对,”坐在主位上沉默了一晚上的江老太爷无意识地扣了扣椅子的扶手,脸色肃然,“洛城那里的教育环境跟不上,你还是尽早回来得好。”

    “洛城的竞争压力也不大,”江城说着抬起脸来,似笑非笑,“倒不如爷爷让我把户口一块儿带过去,我外公那里,我随时落得下户。”

    “……”江老太爷没开口,脸色却微微沉了下来。

    “阿城。”

    便在这时,桌旁一个始终沉默的男人停下了手里的筷子,不喜不怒地看向江城。

    “……”江城的嘴角请撇,近乎嘲弄的情绪从他的眼底浮掠过去,只是一闪即逝再没痕迹。再坐了一会儿之后,江城拿起一旁的餐巾轻拭过嘴角,语气平淡无澜地起身:“我吃饱了。”

    他转身迈出步子去的时候,侧身方向的老人视线波动了下,“半个小时后,到棋室去,我有话和你说。”

    江城在原地站了片刻,漠然地掀起了嘴角:“好的,爷爷。”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江城站在二楼的棋室里,神情漠然地看着窗外被路灯驱逐的夜色。直到身后房门作响,老人的脚步声接替,他的神色间才起了一丝波澜,只是须臾之后就平静下去,再不复见。

    “爷爷。”

    他微微压低了下颌,动作神态看起来都恭敬得很。

    老人没有应声,走到了一旁的长几一侧,坐了下来。年轻时的军旅劳作让他腿上落了病,如今虽然安享天年,但仍是避免不了一条拐杖常伴左右,他手里握着焕润的圆玉杖首,轻轻地扣了一下地板,目光向着一张棋盘之隔的对面示意:“坐。”

    江城依言坐了过去。

    江老太爷将手里的拐杖立到一旁的手架上,视线微抬:“南教授……最近身体如何?”

    “外公身体安泰,劳爷爷挂心。”江城脸上不见情绪,语气仍旧恭慎。

    “那你呢,”江老太爷碰了个软钉子,有些不满地皱起了眉,只是很快就舒展开,“你在洛城过得惯吗?”

    江城依旧神色淡漠:“还好。”

    “……你就一定要这种态度和我说话?”老爷子压了压,到底还是没压住心里升腾起来的怒意,瞪了眼睛看无喜无悲的江城,“就算当初那件事是江家对不住南家,但你毕竟是我的孙子!归根结底你还是姓江——这是你没法否认的血缘!”

    “……”江城的手在这话音里痉挛似的抽搐了下,他的身体猛地绷紧,骤然抬起的视线里充斥着压抑负面的汹涌情绪,连坐在对面的江老太爷都以为江城会像半年多前一样怒而暴起的时候,却见到面前的暴风雨毫无征兆地安寂了下来。江城再一次垂了视线,双手慢慢攥了起来,声音里藏着无尽的颓然与疲倦,“对。我没有否认过,爷爷不必提醒我……我时刻记着呢。”

    江老太爷看着眼前像是重新将自己包裹进蛰伏状态的孙子,心里是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明知道这个孩子心里对江家怕是说不完的恼恨,却偏是爱惜:“……你长大了,江城。”

    江城垂眸,似是未闻。

    江老太爷浑不在意,略有些浑浊的眸子慢慢望向窗外,“我是个终将入土的老人了,江家我顾不得那么多人,看不得那么周全。我不指望江家会受你将来荫庇泽被,我只是不想看你把自己推到偏路上去……你兴许排斥江家,但它能带给你的助力,它能让你更快更可能地到达那个层次上去,它能让你做到你想做的事情——连这些,你也要拒绝吗?”

    江城沉默半晌,抬起头来:“我的母亲不是为了利益嫁进江家的,只是她所爱的人后来再不是她曾经爱上的模样。一个悲剧已经够了,我不会再走他们的老路——到了您所期待我走到的那个位置,我会身不由己,那时即便我不愿,江家也是我不可割舍的牵绊和依靠。”

    江老太爷定定地凝视他许久才开口:“你是我最看重的继承人,即便是你的父辈们在你这个年龄也远不及你,所以我更加不会允许你轻易脱离江家。至少现在,你还没有拒绝我的资本。”

    江城目光复杂地看着江老太爷,他没想到他的爷爷会这么毫无顾忌地把话挑明。

    “好了,你先回去吧,僵持是没有后果的;你这个年龄总有些叛逆,我可以允许你在洛城上学,但凡事都有个度,适可而止的道理我想不需要我来教你。”

    “……爷爷晚安。”江城颔了下颌,起身走了出去。一直到棋室的房门在身后关合,江城才慢慢抬起眼帘,露出内里一片漠然而冰冷的色彩。

    江城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恰好被他放在玻璃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他走过去默然地看了一眼屏幕,接起来。

    “外公,除夕快乐。”

    对面安寂了两秒,传来一声低低的笑音:“江秉城,除夕快乐。”

    “……”江城握着手机的指尖轻轻抖了下,笑意却爬上了他的嘴角,他的眼帘慢慢垂了下去,声音低哑:“阿景。”

    这一声缱绻无尽,思念无尽,只一声就叫手机那边的杜景更了话音。

    两相沉默,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轻在耳畔,过了片刻之后,江城走到了床边,仰躺上去:“……阿景,想我了么?”

    另一端的杜景仍旧是沉默,僵持了十几秒,杜景压抑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来:“我想你了江秉城——”

    “……”江城心头猛地梗痛,一时张了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走?”杜景在那头声线仍是更咽,“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不会理我了……”

    “对不起,阿景。”江城沉默,须臾之后,他猛然起身,从一旁床头的柜子里取了一叠东西,拎起一旁衣柜里的外套,大步往家门外冲去,“……阿景,别哭好吗?”

    杜景在另一边更着声音:“你二十一天没有跟我说过话了江秉城——你除了对不起还会说别的吗?!”

    “对不起,阿景。”江城笑得无奈,眼底情绪却坚决,身后的惊呼被他砰然甩在大门之后,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直到跑向了大院的门口,显然已经接了电话的警卫员犹豫地走上来阻拦,“……对不起。”

    江城笑得无奈而释然,重复着的词语不知是与谁言,他动作干脆地一个横踢将迎上来的警卫员逼退,身体骤拧,侧身避开,然后在惊动整个大院的警卫之后抽/身而退,直接奔出了大院,一路向着大道的方向奔去。

    似乎是察觉了江城周身的风声,杜景犹豫了下:“江秉城,你那边怎么了?”

    江城的呼吸仍旧还算平稳:“没事,阿景。……只是我想第一个亲着你的嘴唇说新年快乐。”

    杜景被这直白的语意窘在了原地,回神之后他抿起唇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