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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元春听到贾宝玉的要求之后,心里却是咯噔一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座摆件的意义。虽然除了工艺稀罕了一点,东西本身并不值钱,可是这东西是宫里出来的。如今被贾玖所得,那就等于说公主殿下很看重贾玖。这摆件对于贾宝玉来说,不过是一件稀罕玩意儿,可若是放在贾玖的屋子里,就是昭告世人,他们家还有个被皇家公主认可的姑娘。尤其是邢夫人躺下的今天,贾玖上面只有贾母一个女性长辈,贾玖被公主殿下认可,就等于说贾母教养孩子的水平是顶好的,那么从小到大一直养在贾母跟前的贾元春也能够沾光。
如今已经处在极糟糕的境地、每天处心积虑企图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的贾元春当然不希望看到自己手里的救命稻草被人抢了去,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亲弟弟。
当然,贾元春不会真的生贾宝玉的气,可他绝对会迁怒于史湘云。
贾元春抢在贾母之前开口了:“还说呢,上回看中了老太太这里的粉彩花瓶,磨着老太太要了过去,结果没两天就摔了一只。还有上上回,看中了老太太的多子多福玛瑙摆件,偏偏前儿个在屋里踢球,一下子把那个摆件撞落在地上,生生地磕掉了一片叶子。如今又看中这个。这是翡翠的没有错,可是这么细的叶子,哪里经得起你折腾。虽然说翡翠不值什么,却也是宫里出来的,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你二姐姐就要替你受过了。你希望你二姐姐出事么?”
贾宝玉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话,当即就愣住了。
薛姨妈看见了,道:“世人都重玉,没人喜欢艳丽的翡翠,没想到府上的哥儿却爱他。宝玉。若是你喜欢翡翠的摆件,我那里还有好几件呢。有这么大的翡翠白菜,也有这么大的碧竹,你喜欢哪个。尽管挑。”
贾宝玉却怏怏地,趴在贾母的怀里不说话。
贾母道:“宝玉,你很喜欢欺负你二姐姐。”
贾宝玉道:“我没有。”
贾母道:“你有。”
“我才没有呢。”说着贾宝玉的眼睛就红了。
贾母道:“我知道,你从来是顺风顺水、要什么家里就给什么的。可是你想想,你二姐姐比你大,老祖宗给过他几次东西?也就上次的首饰而已,那还是看在你二姐姐的首饰是姐妹里面最少的,这才给的。这样的摆设,老祖宗哪次不是留给你,又何尝给过你二姐姐?”
“可是没有一座比这个漂亮。”
贾母失笑。是啊。贾玖带回家的这个的确漂亮,可是不值钱,哪里比得上贾母的私房,各个是稀世奇珍。只是这样的事情,就是说出来。贾宝玉也不会理会。他是小孩子,只在乎东西好不好看,至于值不值钱,根本就无关紧要。而且贾家这样的人家,东西本身的价值本来就在其次。他背后的意义才是这些内宅女眷们炫耀的资本。从这一点上来看,贾玖的这座摆件又比贾母的私藏来得有意义得多。
贾母道:“罢罢罢,既然你喜欢翡翠的。回头老太太让人带你去琉璃厂那边挑,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如何?这个就留给你二姐姐罢。这是你二姐姐第一次出门得的好东西,意义非凡。你素来爱惜家里的姐姐妹妹,怎么今日倒抢你二姐姐的东西来了?”
贾宝玉这才起来,又过来跟贾玖道歉。贾玖连忙回了半礼。
晚上贾母这边吃了晚饭。早早地就散了。倒是贾琮,一整日没有见到姐姐,如今一到姐姐怀里,就跟受了委屈的孩子找到了依靠一般,黏在姐姐身上就不下来了。吃饭要姐姐喂、走路要姐姐抱。就是回到家里,也不肯从姐姐身上下来,哪怕是之前他最喜欢的拨浪鼓也不要了。
贾玖抱着他在屋子里转圈,又让他在榻上爬。刚开始的时候,贾琮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姐姐的衣裳,还是贾玖哄了又哄,他又亲眼看见姐姐始终站在他的面前,这才迟疑着松开了手。只是无论贾玖将他放在填漆榻的哪个角落,他都会在最短的时间里面爬过来,然后趴在贾玖的胸前,不肯离开。
贾玖道:“琮儿越来越大了,这手脚上的力气也不小。这屋里是不够他爬了。等天气凉爽一点,我们带着他去后面的园子里,在草地上铺上厚厚的毡子,让他好好地玩耍。小孩子要多动动才会长得壮实。小红,你跟下面吩咐一声,多准备几条毡子。”
小红应了一声,道:“姑娘,若是要哥儿在园子里放心大胆地玩耍,光毡子可没有用呢。这草地上露水原来就重,若是只铺毡子,只怕没一会儿就湿了,要在最下面铺上几层细密柔软的草席,还不能使竹席芙蓉覃之类的,那容易折断,说不得折断的细竹丝会扎破毡子、伤了哥儿。然后才是粗毡子细毡子。毡子的质地粗糙又厚实,不但容易磨着哥儿娇嫩的皮肤,哥儿长期接触还容易长痱子。姑娘若是要让哥儿多活动,婢子觉得,还是过些日子,等中秋过了再说。”
贾玖道:“没有别的办法么?”
锦绣听了,道:“姑娘,婢子记得,我们这后街上有个竹篾匠,他就会做一种用一块一块的竹块串成的席子。这种席子要取三十年以上、至少六寸粗的竹子才能够取到材料,每一块竹块都有半寸长、一指宽,又用浓盐水浸泡过,再在太阳底下晒干,如此反复多次,再一点一点地加工起来。这种竹席没有毛刺,经过抛光磨边之后更不会夹着人。只是这价钱很贵,一尺见方就要五两银子。若是马上要,还要另外加钱。”
贾玖道:“一尺就要一两银子?怎么会这么贵?南面送来的上等芙蓉覃才多少银钱。”
锦绣道:“姑娘,三十年以上的竹子不容易,这盐巴更是金贵。姑娘不知道,外面的盐巴贵着呢。官盐的话,至少二两银子一斤,就是私盐也要一两,一两五钱银子也是常有的。等闲人家吃的盐都不够了,哪里有这么多盐来伺候竹子?上回姑娘还嫌外面送来的席子贵。可是做席子哪里能够在这盐巴上俭省的?一尺见方五两银子,已经是良心价了。”
贾玖道:“若是一二十两银子,我倒是可以做主,可若是要让琮儿爬得痛快。又岂是一二十两银子能够解决问题的?罢了,还是等我问过父亲以后再说罢。若是不能,也不过是我辛苦些个罢了。”
正说着,贾琮又在贾玖的怀里咿咿呀呀。他觉得姐姐光顾着跟丫头们说话,冷落他了。
薛宝钗来的时候,就看见贾玖抱着弟弟满屋子乱转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今日在老太太那里,琮儿不见了妹妹,哭得好不可怜,谁哄他都没有用。就是老太太也被他磋磨得不行。后来还是他自己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只怕日后妹妹再有个什么事情,他更加不肯放开了。”
贾玖摇摇头,道:“他是个男孩子,总要离开这内宅的。只是他现在太小了。我也能护着他一点是一点。不过姐姐说得也对,我不能一直娇惯着他。”
薛宝钗道:“我看二妹妹做得极好呢。对了,妹妹方才在跟丫头们说什么呢?怎么妹妹的脸上还带着忧虑之色?”
贾玖摇摇头,道:“没事,不过是偶尔说起外面百姓生活艰难罢了。宝姐姐,外面的日子就这么难过么?我隐约听长辈们说过,这官盐也就几十文一斤吧?怎么变成二两银子一斤了?”
薛宝钗一愣。看了看贾玖,道:“二妹妹怎么会问这个?”不等贾玖回答,他道:“也是妹妹是千金小姐,故而不懂这里面的事情也是有的。没错,官盐是有几十文一斤的,就是公文里面上报的盐价最高的时候也不超过五十文。但是。这种盐,只有官宦人家才能够买到,寻常百姓如果不买私盐,就只能买二两银子的官盐。”
“什么?怎么会这样?”
薛宝钗叹了口气,在贾玖身边坐下。道:“妹妹可知道大部分的官员的俸禄是多少么?就好比二老爷,正五品的工部员外郎,一年正经的俸禄才八十两银子外加八十斛禄米而已,还不是新米。八十两银子够什么使的?偶尔打牙祭给孩子买个零嘴都不够,又哪里支付得起一家子的开销。”
贾玖道:“可不是,还比不得二太太半年的月钱呢。”
薛宝钗道:“俸禄少,生活又要继续,就是再勤俭、再有品德的人,为了家里的孩子也不得不想办法搂银子。这官盐就是大家来银钱的路子之一。虽然说盐行里面也有几十文一斤的盐挂牌,但是那盐缸里面总是空的,百姓们就是要买,也只能买边上挂着二两银子的盐。而另一边,官盐盐仓里面的盐早就让下面的人给分了,分到各盐商手里,由着盐商出售,然后折边成银子给经手的官吏们,下面的官吏就是靠着这笔银子给家人改善生活的。故而就是朝廷想要收拾盐政,也会遭受各层官员的抵制。盐价也只会往上走,却从来都没有往下跌的那一天。妹妹可知道,百姓们能够买到一两银子的私盐,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贾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的心中突然想到,自己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姑父,只怕从此陷到那烂泥潭里面去了。哪怕是他每年多收那么一成两成的盐税,为了自己的钱库,缺钱缺的厉害的皇帝只怕会让他继续呆在那个位置上,让他继续跟盐商们还有各层官吏斗智斗勇。而盐商和各层官吏又如何会放过从自己口里夺食之人?只怕林如海会在那个位置上耗掉自己剩余的寿元。
薛宝钗见贾玖默不作声,便道:“妹妹这是怎么了?”
贾玖摇摇头,道:“我那个姑妈如今就留下一个跟三妹妹一般大的女儿。如今姑爹又在盐政上,也难怪老太太担心得紧,一心要把表妹接过来。”
薛宝钗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也许府上姑老爷做得漂亮,一年以后挪了位置了呢?妹妹也莫要太担心了。对了,这样的事情原来是不该传到内宅来的,妹妹怎么会突然问起盐价的事情来?”
贾玖一愣,继而红了脸,想了想,还是将事情的始末说了。
薛宝钗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琮哥儿也是有福的。有个处处为他打算的姐姐。”又道:“妹妹原来不知道这个。如果拿着现银去买这种东西,这价钱自然是贵了。可要是用盐代替银钱结账,可能够省下一大笔开支呢。毕竟,那些庶民们能够买到的盐至少也要一两银子。而我们这样的人家只要几十文就够了。这里面可有一二十倍的出息的。正好我们家的铺子里面正好有个。不如,我让人说一声,让他们送一张过来。”
贾玖道:“哎呀,那妹妹就在这里先谢过姐姐了。锦绣去拿银子。”
薛宝钗摆摆手,道:“不过这么点东西,妹妹还跟我算银子,实质上太见外了。妹妹也莫要跟我提银子的事儿,不然我就生气了。”
两个人推让了一番,这银钱的事儿还是不了了之。
果然,莺儿去了好一会儿。这才带着两个婆子挑着一个老大的箱子回来。薛宝钗当场就叫人打开,只见里面果然是一席很大的席子,足有三丈长、一丈五尺宽。
薛宝钗道:“可不是这个。下面送来的都是这么大的,只是铺子里卖的都是剪开的。要我说,剪开了的一点都不好。这些骨牌一般的竹块都是用钓鱼线串起来的。剪开了。那岂不是很容易就散了?妹妹大概不知道,这种骨牌席有两种材质,一种是紫竹做的,另外一种便是青竹做的。这青竹也好,紫竹也好,经过几十道工序之后,都会变成这种枯黄的颜色。不过。竹器都是这样,用得久了,颜色会渐渐变深。我曾经在南面见过一张骨牌席,那颜色都变成红紫色了,真真稀罕得不得了。”
贾玖抱着贾琮,道:“原来竹子会变色?”
薛宝钗道:“可不是。全新的竹器不是特意保留的青绿色。就是这种黄色,过个三五年,这颜色就会渐渐变深,变成褐色,十年以后会慢慢转红。只是要变成紫色,那至少需要一甲子的时间。而且竹器保养也很要紧。每年天气转凉,要收起来的时候,都要清洗干净,并用盐水好好浸泡过,然后晾晒、清洗再晾晒。不然很容易被虫蛀了去。”
贾玖还没有回答,只听见外面有人接口道:“宝姐姐果然博学,又知道了。”
贾玖抱着贾琮跟薛宝钗一起出来,果然是贾元春带着史湘云探春来了。
姐妹们互相厮见过,分宾主尊卑坐下,这才听贾元春道:“二妹妹,好端端的。你要这么大的一张席子做什么?”
贾玖指指挂在自己身上的贾琮,笑道:“还不是为了他。我原想着,等天气略略凉爽些个,让他在后花园子里多爬爬,也活动活动筋骨。只是后花园的草地上虫子多、湿气也重,若是光用草席毡子什么的,又怕磨坏了他的皮肤。丫头们就跟我推荐了这个骨牌席,只是要买到好的可着实不容易。正巧,宝姐姐来了,知道因由之后,就跟我说,他们家的铺子里就有这个,也不值什么,送了妹妹一席。”
史湘云看了看那席子,道:“二姐姐对琮儿可真是没话说。这下子,琮儿不要说在上面打滚,就是打架也够了。”
“打架?”
探春见贾玖不明白,道:“二姐姐,今日琮儿闹得可厉害了。四妹妹都被他欺负哭了。以往在姐姐跟前,他都是让着四妹妹的。”
贾玖听说,低下头来,对贾琮道:“好你个皮小子,居然欺负起你四姐姐来了。你是男孩子,将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不能对妇孺动手,尤其是自家人。知道了么?”
只见贾琮撅着嘴巴,扑倒姐姐的怀里,将自己的小脸蛋藏在姐姐的肩窝,不肯理人了。
贾玖见此,只得抱着贾琮,道:“今儿个姐妹们怎么来得这么齐全?”
贾元春道:“还不是宝玉,因为老太太说了,要给他翡翠的摆件,他没有见到东西,就闹腾得慌。饶是老太太点头,跟他说明儿个一大早就让人带他出去玩也不依。最后老太太还是搬出了父亲,才让他消停了。这会儿,他正在挑老太太的私房呢。老太太也给妹妹挑了几样东西,我们几个正好要来找妹妹,就一块儿过来了。”
贾玖这才看见站在边上的鹦哥:“这不是鹦哥姐姐么?怎么是姐姐亲自过来了呢?”
鹦哥一面示意身后的婆子将东西拿上来,口中却笑道:“姑娘太抬举婢子了。大姑娘、云姑娘、宝姑娘、三姑娘,各个都是光鲜亮丽的美人,在各位姑娘面前,婢子就如萤火虫一般不起眼才是正常的。二姑娘,这是老太太给你挑的。这个是汝窑的细白瓷茶具,还是难得的冰裂纹的,这个是龙泉窑的青瓷茶具。这个是茶宠。老太太说,茶宠虽然是太上皇在位的时候才开始流行开来的,但是在闺阁之中很流行。姑娘若是没有茶宠,怕是会让人笑话。还有这两个,一个是蜜蜡宝石花摆件,姑娘放在屋里玩便是,这个是蜜蜡双鱼佩。老太太还说,二姑娘就是不知道打扮,须知小姑娘家就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老太太说了,不许姑娘再这样不修边幅,若是姑娘下回还是这么素净地出门,老太太就要亲自过问二姑娘的衣裳首饰。”
鹦哥抬出贾母的时候,贾玖就抱着弟弟站了起来,鹦哥说一句,贾玖就应一声是,结果鹦哥说到最后了,贾玖还是应是。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继而姐妹们都哄堂大笑,就是薛宝钗也忍不住莞尔。
贾元春连忙推贾玖道:“二妹妹可真是欢喜糊涂了呢。”
薛宝钗也道:“我看二妹妹今天是累坏了,反应也不及往日灵敏了。”
贾元春连声道:“可不是。都是我,光顾着躲开宝玉那个混世魔王,倒忘记妹妹已经累了一日了。”
贾玖摇了摇头,道:“我不要紧的。只是这是老太太单给我一个的,还是姐妹们都有的?”
史湘云道:“二姐姐,你放心啦,大姐姐和三妹妹四妹妹都得了,我也得了一个把件,还有两对镯子呢。”
贾玖这才点了点头,让锦绣和绣橘把东西收下。
这个时候,后面还有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上来,行了一礼,表示他奉薛姨妈之命,送几样小玩意儿给贾玖。
史湘云嘴快,抢着道:“那这是单给二姐姐的,还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
薛宝钗在边上笑道:“自然是姐妹们人人都有的。只是我们家就那么几个人没有足够的人手,只能一处一处地送。”
史湘云还要说话,贾玖却开口了。贾玖和贾元春都知道史湘云的心结。只是贾元春恼恨史湘云撺掇着贾宝玉,这气还没有消下去呢,如何会护着史湘云?而薛宝钗是当事人,又一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探春也不可能得罪自己的嫡姐。
故而贾玖道:“这个丫头的面相好生奇怪,大姐姐你怎么看?”
贾元春一听,当下就叫那丫头抬起头来。只见那丫头眉心有着一枚清洗的胭脂痣,两条细细弯弯的柳叶眉柔顺地往下垂,不是香菱又是哪个?
贾元春一下子站了起来:“宝丫头,你这个丫头是哪里来的?”
薛宝钗莫名其妙,道:“这丫头是我们进京的路上买的。”
“表弟跟人争抢的就是这个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