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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叶见众人散了,才要转身走开,却见身后不远处一个年轻男子并一个文士打扮的老者看向自己。老者且笑且摇头,年轻男子则操着双手,歪着嘴角,面上似笑非笑,如有嘲讽。
青叶晓得大约是碰着懂倭语的人了,心下微微诧异,又有些被人窥破心事的难堪,遂冷冷地向那老者及年轻男子撇了一眼,转身跨入街对面的自家去了。
怀玉看她闪身入内之处竟是一家小小的酒楼,酒楼门面古朴,门口有一簇黄花菜及几株银杏树,从屋檐下垂下一块半旧的布幔,上书“七里塘人家”几个大字。
这年轻男子便是怀玉,老者则是他的幕僚刘伯之,这刘伯之浙江余姚出身,早年又在四夷馆教习过几年倭语,是以这回怀玉南下也带了他随行。
怀玉见刘伯之叹息个不住,心内颇不以为然。本来他也同围观众人一般,为这一段极其凄美极其动人的故事暗暗地唏嘘了一下,后得知那女子不过是胡言乱语,便有些啼笑皆非道:“不像话。”又笑,“我听闻江浙一带的渔民商贩因常年与倭人打交道,人人都会几句讨价还价与骂人的倭语,那女子便是通倭语,胆子大了些,性子伶俐了些,先生又何至于此?”
刘伯之摇头道:“叫臣吃惊的不仅仅是那女子的大胆,而是她的一口倭语,她的倭语断然不是从只晓得烧杀抢掠的粗野倭人及此地的渔民商贩那里学来的;适才,她与那倭人只说了一句话,却用词文雅,发音纯正,臣猜想,教她倭语的那人断然不是寻常人等。”
怀玉笑问:“那她比之先生如何?”
刘伯之笑道:“臣自愧不如。”
怀玉也笑:“果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青叶进了自家酒楼,天色已晚,客人却仅有三两个,小伙计甘仔正忙得不可开交,他既要端茶倒水,又要到后厨忙活。见着青叶进来,便埋怨道:“姑奶奶,你怎么舍得回来了?”看见青叶手里拎的黄米糕,不由得皱眉,口中嫌弃道,“又去了?”
青叶笑笑,将黄米糕塞到甘仔手里,伸手从柜台后取过一方帕子,将头发包好,自往后厨去了。
甘仔随后也跟了进来,嘴里嚼着黄米糕,说道:“今儿你不在时,你那亲戚菊官又来了。”
青叶“哦”了一声,并不答话,只管手脚麻利地忙活。外头的客人点了清蒸鱼,白灼虾,清炒菜蔬,都是些不费事好料理的。
甘仔嘿嘿笑道:“我把她拦在门外,不让她进门,谁料她啐了我一脸唾沫,我作势要哭喊吵闹,她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说明儿还来,末了将咱们门口溜达的鸡捉走一只,我力气没她大,拦也拦不住。”
青叶只皱眉训他道:“你好好一个男孩子,跟谁学的那些手段?动不动跟泼妇一般哭喊吵闹,若是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将来你还怎么娶媳妇?”
甘仔满不在乎道:“怕什么,我过年才满十三,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的终身大事罢——”
外头客人呼喝:“掌柜的,菜怎么还不上——”
青叶从后厨探出头去,拿锅铲把门沿敲得梆梆响,冲那客人喊道:“你且等着!一时半会能饿死你不成!”
适才呼喝的客人被呛了一句,反倒没有声音了,又起身将另外两个着恼的同伴拦下,劝道:“罢了罢了,将那母老虎惹恼了,她定会将锅铲饭勺一摔,赌气就走,到时咱们还要另寻地方吃饭,岂不麻烦?”
甘仔将那客人的话听得分明,冲青叶叹口气,说道:“跟着姑奶奶你混,我这辈子怕是娶不上媳妇了。”
怀玉到了七里塘镇已有三五日,一边安营扎寨,整顿兵马,一边派出成堆的探子四处打探消息。打探了几日,消息无非是那海盗头子郑四海于这一带的倭寇及海盗中甚有威望,这几年因为抢了不少银子,发了不小的财,投奔他的人不知凡几,且几乎被官府通缉的亡命之徒以及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凶狠倭人,这几年间又建造了巨舰炮船数艘,余姚一带的官兵等常不敢找他麻烦。那郑四海这几年志得意满,便有些骄矜起来,出行时排场极大,前后簇拥的侍卫便有三五十人,侍卫皆金甲银盔,腰悬明刀。
怀玉在书房内听了半日的奏报,向刘伯之叹道:“我朝自开国以来,练兵北疆,横扫胡虏,驱逐鞑靼,所向无敌,却不曾想到江浙一带的海盗倭寇竟然猖獗到如此地步!”
刘伯之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却先叹了口气。
怀玉笑道:“先生可是要说‘海者,江浙闵人之田也’这番大道理?”
刘伯之也笑道:“原来殿下也听说了。”沉吟许久,方道,“我朝自□□以来便设海禁,浙江、福建沿海城池,禁民入海捕鱼。海滨众生原本依海而生,靠海而活,海禁一严,这些人等便无所得食、生理无路,穷民往往入海从盗,如今不管海盗倭寇大抵皆我华人,倭奴只十之一二……”
怀玉接道:“于茫然失所的沿海民众而言,要么忍饥挨饿,要么铤而走险,若是入海从盗,只怕还有一线活路。”
刘伯之拍手道:“正是!若是能废除海禁,开港通市,则……”
怀玉苦笑:“陛下深恨倭寇,因此海禁比往年更严,这些年也有江浙福建一带的官员上书,却都被陛下驳回,因此你我只能白说说,这海盗倭寇该灭还是要灭的。”
刘伯之微微欠身,问道:“臣斗胆,陛下之所以深恨倭寇,可是因为早年的那桩旧事?”
皇帝早年的那桩旧事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闻,不过是早年皇帝还不是皇帝时,他一母同胞、从小亲厚的弟弟领了先帝的旨到江南一带巡察,于福建为一伙倭寇所刺伤,后不治身亡,先皇后为此悲伤不已,日日啼哭,后来没几年,便也追随怀玉的小皇叔去了。皇帝自此深恨倭寇,近些年皇帝上了些年纪,性子越发的左,与蒙古、突厥等地早已通商互市,这些年也都相安无事,唯独海禁却一年严似一年,以致海盗倭寇侵扰日渐繁复。
怀玉缓缓点头,道:“正是。”
二人议了许久的事,内侍夏西南入内问:“天已不早了,殿下可要用膳?”
怀玉向刘伯之笑道:“正巧,先生同我一道用膳吧。”
刘伯之不过笑着推辞了几句,便也净了手,坐到了怀玉的下首。晚上的几个菜个个软烂甜,刘伯之出身江南,因此吃的开怀,不住口地称好。
怀玉如今的居所便是余姚知府送的,地方虽小,却也是个清静幽雅之所,妙的是距军营不过几步路。而这厨子也是随着宅子附送的,他倒也会烧不少菜品,奈何都要烧成甜的,肉也甜,鱼也甜,炒个小青菜也是要加点糖吊鲜。夏西南跟他说了好几回,他却总是改不掉。不过三五日,怀玉便腻味得很,想着要换厨子,只是这几日忙乱,竟又忘记了。
又过了三两日,怀成的伤已养得七七八八,便命人来请怀玉,道是为他接风,怀玉欣然而往。怀成自命风流,所选的接风之处既不是自己的公馆,也不是寻常的酒楼饭馆,而是镇东的神仙浴肆。
能让风流二皇子流连忘返的自然不是面有菜色的穷民,也不是镇子边的暗灰海景,而是此地青楼楚馆中满坑满谷的江南美女。这些青楼楚馆有的在明,有的在暗,而这神仙浴肆则属于半明半暗。
这浴肆虽也有正宗的温泉池子,穷汉与女客却不得入内,因为这浴肆做的乃是不折不扣的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朱琴官是个有上进心又会动脑子的人,早些年便招了许多年轻貌美女子,一一起了倭国的花名,再教这些女子学上几句不伦不类的倭语,以充作以柔顺闻名的倭国女子。泡着温泉,再搂着柔顺娇美的倭国来的花姑娘,快活堪比神仙,虽然此处价钱比别处要贵上许多,却还有许多富家子弟慕名而来,神仙浴肆因而名声大噪。
怀成泡的池子叫做“莲花汤”,怀玉进去时,只见热气缭绕,夹杂着湿气的浓香扑鼻而来,怀成已等不及,先下了池子,此刻正坦胸露怀,身畔则伏着两名绝色女子。这两名女子俱是身着透明纱衣纱裙,衣裙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上下起伏的曼妙线条,衣裙内的□□展露无遗。
用白话来说,这衣裳穿了就跟他娘的没穿一个样。
怀玉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由得身上发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草草与怀成见了礼,说笑几句,便也褪了衣裳,仅着一条绸布亵裤下了池子,怀成一挥手,便有两个同样装束的妙龄女子悄无声息地下了水,一左一右地贴了过来。
怀成说是为怀玉接风,但才泡到一半,同怀玉说了一声:“为兄的先走了,改日再请你去我的公馆喝酒罢。”便带了那两个女子急急走了。
怀玉知他素来如此,行事最是乖张无状,也不以为奇,由得他去了。怀成走后,怀玉便也慢腾腾地爬出了池子,穿了衣裳,两个女子说不出成句的倭语,又不能露馅,只能拿水灵灵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怀玉失笑,想了想,便道:“你两个跟我回去罢。”
神仙浴肆今儿来了贵客一堆,得了许多赏银,老板娘朱琴官心中欢喜不尽,殷勤地将怀玉一行人送到门外老远,学了倭人的做派,深深鞠躬,脑袋几乎垂到鞋面上去,口中娇声道:“爷慢走——”
怀玉在温泉池子里闷了许久,乍一出来,只觉得空气冷冽,顿时神清气爽。夏西南牵了马来,怀玉微一抬头,便看见面前“七里塘人家”这几个半旧的大字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