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蜿若惊雷蛰蛟煦(一)
三月末,一场春雨淋过汴京,徐*从海外购置的货物便都运至了汴京城。流珠持着单子,一一对过,并无出入,路上亦未曾因周转之故而又损坏,便安了心,然待她正要将货物收起之时,忽地瞥见其中有些东西,是单子上不曾提及的,便柳眉一挑,对着*温声问道:“这些物件,约莫是旁人托你带的罢?”
*定睛一瞧,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是郡王放上去的。这是加菲尔德先生托他带的东西,俱是些药物啊材具啊,儿也瞧不明白。幸而二娘眼尖,不然儿只怕要将这档子事儿抛至脑后了。”
流珠勾唇,随即缓声道:“劳你费心了。恰好儿近段日子要去寻加菲尔德先生一回,这些东西,暂且包好,届时由儿带过去便是。”
*娘子连忙应了下来,给这阮二娘将加菲尔德的药物医具全都收拾妥当,倒也未曾多想。而几日过后,流珠携了物件,到了加菲尔德和连氏所居住的小院子处。她才穿过曲折花廊,便见自己这具身子的生身父母正待在庭院当中,金发碧眼的加菲尔德正分外专注地一手拿着调色盘,一手拿着画笔,给连氏画着油画画像。
连氏此时此刻的穿着打扮也稀奇得很。她身上穿的,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洋服,白色裙摆如伞儿一般大大地撑了起来,双手的蕾丝手套将手的优美姿态细细勾勒而出,发髻高盘,脑袋上还顶着宽大的礼帽,帽儿上丝带系作的花儿大得煞眼。
流珠稍稍一怔,先是觉得有些好笑,不由莞尔勾唇,而静静地立在一旁,望了一会儿后,这阮二娘的心里,又难以自已地艳羡起来。
加菲尔德又画了许久,总算搁下画笔,这才回过头来,察觉了阮流珠的到来。连氏害羞得很,连忙推说去为二人准备茶点,实则约莫是趁着这当口更衣去了,流珠望在眼中,只一笑,缓声道:“父亲倒是颇有情调。”
加菲尔德持着巾帕,擦了擦沾染颜料的手,笑曰:“谈不上情调。从前我,就喜欢画画,很久没画,生疏许多,所以缠着你娘给我做model,让我练手。”
顿了一顿,他又柔声道:“二娘有空的话,也让我练一练笔吧?东方写意,西方写实,两边人画出的画像,大有不同呢。”
流珠眼睛一亮,高兴起来。虽说年岁不小,两世为人,可是说到底,女人总归是女人,提及这般事宜,总是感兴趣的。
父女二人寒暄一番,流珠才将海外运来的物件交予加菲尔德,而加菲尔德这里,竟也备好了东西,等着她来瞧。
男人边整理瓶瓶罐罐的药物,查看着罐上的文字说明,边对着流珠说道:“二娘,你快看看我桌子上那一摞书。”
流珠拿了书一看,拢共有十几本,俱是薄薄的册子,且都是按着宋朝人的阅读习惯装订而成,其中的文字,自然是宋朝的汉字。而册子中的内容,大抵是与平等、民主、法制思想相关的,翻译得甚为平实不说,亦非赤/条/条地将道理全都摆出来,但凡识字的,看了都能理解。
流珠心中一震,遽然探头,望向加菲尔德,加菲尔德则微笑着道:“你不是说了吗?要我暗示那些大使,传播物质的同时,更要传播思想。我稍稍一点,那些人就明白了过来。这些册子是他们赶制出来的,现在已经在整个大宋做为购买西方商货的赠品分发。一来,书册够薄,译文清楚明白,易于理解;二来,总不好做得太过显眼,所以这书册里有不少是些故事,读罢才能知晓道理,而目前在京畿一带,还不曾大肆分发,以免招了朝廷的忌惮。”
流珠闻言,粗略翻了两本,随即又道:“这些册子都是何人所译?”
加菲尔德道:“我前些日子就在忙这些,其中有一部分是由我所翻译的文章更改来的。我虽然会说官话,但是仅仅是会说而已,必须有人从旁更正些错误及不妥之处。此外,葡桃国的人在东南沿海一带遇着了一个男子,乃是海外女子与宋朝男人所生,无论是海外语言还是宋朝官话,都极为熟练。这里面还有些书册,就是由他所作。那个人的名字叫做代西平,是个有本事的人。”
稍稍一顿,加菲尔德又微微蹙眉,轻声叹道:“我们虽然下了不少功夫,但是最后又能发展成什么样子,并不是容易预料的事情。有可能前功尽弃也说不定。”
流珠缓缓一笑,褐色的眼眸里隐隐闪动着别样的光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我们所能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矣。”
加菲尔德重重点了点头,稍一沉吟,又缓缓说道:“如果真的有一天,我们所期望的景象发生了。那么宋朝的君主,必定不会任其发展,很有可能会提出相当严苛的措施加以限制。”微微阖眼,他道,“若是到时候,我无法再待在宋国,肯定会选择带着你母亲和你离开。要是你走不了……”
男人金色的短发在煦煦春日下,散发着灼灼光华。他垂下眼,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从阮流珠带来的器材及药物中拿出了一个小瓶,递至阮二娘手中,大手随即将她那纤纤素手紧紧包住,口中则低低说道:“我的朋友几年前发现了这东西,英文名称叫做thalliumsalt,唔,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翻译,毕竟这在宋国并不存在。在海外国家,这种东西常被用来制作灭鼠药。灭鼠药的成分是rine等等,味道略微有点儿甜……”
他轻叹一声:“我希望你用不上它,但又担忧你的安危。流珠,听好了。人只要长时间地,每天服用一点,就会形成慢性的中毒。你放心,依照目前宋朝郎中的水平,是绝对查不出来的。中毒起初,人会倍感倦怠无力,头痛不已,昼夜难眠,坐立难安,愈渐健忘,亦可有毛发脱落、腹泻难停、视力模糊等症状,时间久了,肌体萎缩,心肾受损,终而去世。”
阮流珠沉默片刻,随即勾唇一笑,缓缓说道:“谢谢父亲。我会好生保存的……希望有用不上它的一天罢。”
自加菲尔德和连氏的小院回来途中,阮二娘望着手中那貌不惊人的小瓶,垂眸不语,久久默然。弄扇在旁瞧着,但以为自家主人心有忧惧,连忙绞尽脑汁地想要开解,怎奈何想了许久,也想不出甚合适的玩笑话。
车行半道,流珠总算回过了神儿来,令车夫勒马,让弄扇下车去为一双小儿女买些吃食。弄扇连忙应声,领了银钱,利落跃下车架。
可谁曾想到,待她买了些零嘴儿,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往马车上走时,忽地瞥见街边有人售卖字画。那人喝得酩酊大醉,只一个木然的孩童在旁看着书画摊儿。这孩子左不过七岁上下,神色僵硬,丝毫机灵的样子也无,弄扇一眼望去,觉得有些眼熟,待细细一想,暗想道:这不是那个与瑞安小郎素来不对付的喻喜麟小儿吗?平常去接瑞安如意时,偶尔会看见这孩子,彼时的他神色倨傲,颇为乖张,和眼下这个瞧着发傻的孩子分明是两个人!
是了。家里破败了,自己又因病聋了只耳朵,这可不是寻常人随便就能熬过去的坎儿。对于这样一个尚未经事,又无人从旁开导的孩子来说,可不就和天塌地陷了一样吗!
弄扇稍稍停步看了一会儿,又见那大醉的郎君跟前迎了位衣着普通的客人,好似是对他的字画有兴趣一般。买家瞧上一副书法,出价十五两银子,惹得这位摆摊的阿郎煞为恼火,直嚷嚷他是俗人,不懂字画。那买家不慌不忙,稍一拂袖,眯眼道:
“瞧着阮二郎可怜,又慕二郎之才名,特来捧个场。十五两银子虽算不得多,可也是某的辛苦钱,不是贪来的,不是偷抢来的,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既然阮二郎看不上,某也不多加叨扰了。顺祝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阮二郎醉眼迷离,也不知是否听清了这话。弄扇倒是听得明明白白,回了车里后,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女主人。
二娘听罢,待瑞安及如意回来后,在饭桌上一细问,便听得瑞安答道:“哎呀,喻喜麟好久都没来散馆念书了!先生说了好几日的可惜,据说还亲自登门造访,好规劝他复学来着。他那阿姐是打算让他复学的,可是喻喜麟却怎么也不肯回来,说是怕大家笑话他。”
如意翻了个白眼儿,没好气地道:“哪里有人笑话他?这才是个笑话呢。”
流珠一看她翻白眼,面色一冷,瞪了她一眼,道:“女儿家家的,不准再当着人面做出那副模样。你读了恁多圣贤书,怎地举止反倒愈发放纵了?”
如意被她一说,有些委屈地抿着嘴,但也确实收敛了些。瑞安连忙转移话题,道:“听说现在喻喜麟他姐姐是让阮二郎来教授喻喜麟识字作文。可是我们白日里放学时,只瞧见那阮二郎带着他在街上买字画,也不曾看到他念书。”
徐如意也跟着道:“阮二郎虽有才华,可往日里的盛名美誉,都是旁人瞧着国公府势大,逢迎出来的。如今国公府破败了,他的画哪里还有人买?大家都嫌晦气,亦怕惹祸上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