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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音立在船头,恰如那连天碧中亭亭净植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只可远观不可近玩。
为何不可近玩呢?因为近玩之后,便不复当初远观之美好。
这都是我胡扯的,伏音丝毫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她远观好看,近观…
更好看。
赫连成虽知自己绝不能沉迷于温柔乡,可那日他还是登上了伏音的画舫。猛虎嗅蔷薇,明风花作陪,说得便是伏音和赫连成二人了。
不同于凡间的淫词艳曲,伏音的笛声专为渡人所用,笛音可催动山水俯仰日月,和雅清彻如春柳淡絮,将着浮生孽恨全都化了干净,妙微而情深。
画舫被赫连成包下,任凭船内吵吵闹闹,喧嚷不停,清灵的笛音一直未止。她还是立在船头,吹着自己的笛子,便如那万丈忘川静波,身处红尘却又置身事外。
画舫飞檐朱木,漆了金花雕了梁栋,数数望月河上,只这艘画舫最为豪华和气派。
这河上的画舫多为公子与莺花歌女作乐之用,其间多有红帐香鸾,情香迷画,唯有伏音的画舫里不见华丽俗艳之气,轻纱曼曼皆为素色,舫内以琴棋书画代替了秘戏物什儿。
别问我什么叫做秘戏,我不知道。
赫连成缓步踏来,画舫已渐渐摇动,荡开*涟漪。他还在伏音三丈开外,便已解开了腰间宝刀置于一旁,冲伏音行了礼,说:“远闻姑娘笛音,似受如佛静心,劳姑娘再吹一曲,裴叙在此谢过了。”
伏音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自顾自地吹出了一曲《长阿兰》。
绵绵长长的乐音淡雅如竹如梅,声声段段皆撩人心弦,如玉的手指在紫竹笛上跳跃,翕翕合合,在她脚下错开万千优昙婆罗,一卷千堆雪。
待画舫游到了河中央,一曲毕,伏音将紫竹笛敛在手中。面似红莲佛容,妙谛一笑,山川尽失颜色。
赫连成阅人无数,都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明明是这望月河上的歌女,卑若尘埃,但观其仙容,又觉这世人追求的宁和皆在她的眼眸里。
赫连成觉得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然后又重圆了。他忍不住地想要问她的名字,“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芳名?”
“伏音,伏魔的伏,净音的音。”但凡她开口说话,便如珠海交碰,比那乐音都要好听。鲛人善歌,伏音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的唇角扯出极其好看的弧度,英俊的眉眼在伏音面前丝毫不逊色,他低低品味着她的名字:“伏音…”
那日他饮下了自逃亡后的第一杯酒。
酒是伏音带来的碧净,沾则醉生梦死,赫连成醉意朦胧地握住了伏音的手,然后说出了这句话:
“伏音,往后跟在我身边可好?”
碧净酒的酒劲儿很大,我丝毫不怀疑赫连成在装醉。既然他是真醉了,众人皆说酒后吐真言,那他说的这句话是他真正的心意?
可若此女子不能那个得之便能得天下的伏音,赫连成还会说这句话吗?
这些均是我的思量,赫连成没有这些思量。
他讲到这里的时候,吩咐守宫的小太监去端上来一壶名为落青花的酒,小太监有所犹疑,但却还是遵旨端了上来。
赫连成从榻上起身,邀我坐到了花梨木桌上。我这才注意内殿内还有个巨大的博古架,占满了整面墙,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珍稀古玩。
落青花上来后,小太监轻手轻脚地给我和赫□□满上了酒,然后又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守候。赫连成举杯,敬道:“裴叙敬上虚道长一杯。”
我见过不少好酒,一闻便知落青花是难得的好酒。这到嘴边的美酒,焉有拒绝的道理?我将手中拂尘撩在一旁,呷了一口酒,味道竟与碧净相差无几。
但醉翁之意不在酒,醉乎八卦之间也。我放下酒杯,在叹了一声好酒之后,便继续追问道:“你那时候究竟是想得到伏音还是想得到天下?”
我对他的初衷纠结难放,这决定他是否是个渣男,也决定我是否会继续帮他。
赫连成抬眸看了我一眼,手渐渐握紧了酒杯。半晌,他轻笑了一声,似乎对我这个问题有些许嘲笑之意,说:“虽然上虚道长言得伏音者得天下,但这江山的每一寸都是朕亲手打下来的。”
我当真是小瞧了他。一个身处泥淖之中的人,太过容易信奉神明,所以我才会言伏音是若神转世。因为这样的人迫切地希望能有神力解他当时之困。
可赫连成终究是不同的,他可以依靠神明之力,但对于他来说,他更相信自己的能力。
“朕留伏音在身边,无关天下。”
赫连成如是说。
便在此时,舜苍由小太监领着走进了偏殿,小太监毕恭毕敬地说:“皇上,这位公子是上虚道长的朋友,他有几句话同上虚道长说。”
我回身看过去,他的容色冷冷清清,似乎比在双金馆的时候更加不悦了,不知在生什么气。他看了一眼赫连成,又看了看我手中的酒杯,手中黑面的油纸伞被他握了又握。
我想想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贪杯听故事,独自把他晾在外面确实不怎么好,于是小心翼翼地挪开一点位置,说:“要不要过来坐?落青花挺好喝的。”
“何时才能走?”舜苍冷冷地开口。
“这个要看情况嘛。”我思索了一下,“我…贫道是来渡化世人的,这事急不得,急不得。你来坐。”我拍了拍旁边的凳子,示意他坐过来。
舜苍倒也没客气,将伞扔在一边就坐了过来。他的气势比赫连成还要盛,坐在那里的时候,仿佛整个宫殿都显得有些局促了。
我看舜苍这个样子,又想起来我到宫门时御林军对舜苍的态度,顿时对赫连成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感。
我痛心疾首地对赫连成道:“你身为一国之君,好歹也有点安全意识啊。怎么能什么人都轻易地放进宫里?”
我进宫进得太容易了,总让我觉得有些不爽。
我准备了好多花样,绝对惊天地泣鬼神,万物都为之变色,那些人居然没让我施展开来。为此,我还被舜苍嘲笑了一番,实在窝火。
赫连成低了头,似乎并不介意我直接称他为“你”,丝毫没有一个身为国君的自觉。他说:“上虚道长,朕没有多长时间了。朕想找到你,当初是你指引朕找到伏音的,你现在也一定有办法让朕再次见到她。”
我实在看不出他是一个将死之人,虽说他的面容的确不似以往那般有神采。
但他这样不顾安危地乱抓人入宫,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在死之前见伏音一面,可见他对伏音的执念很深。但有这样的他相护,伏音实在没有理由会变成寂魂。
我问了一句:“你知道伏音是渡者的事吗?”
“朕知道,”他的声音仿若叹息,“否则她不会失去仙骨。”
这句话真是说的毫无逻辑,搞得我是一头雾水。
赫连成的容色如荡开波痕的冷月,说:“第一次她出手救朕的时候,朕就有所察觉。加上道长您曾说过伏音是若神转世…”
“她救过你?”
赫连成点点头,眸色似有月下松涛起伏,说:“恩,她救过朕很多次。”
这话说得不假。
后来我从生死卷宗上看到赫连成登基之前有三次大劫,天凤星命护的赫连成在这三次大劫中险些丧命,可他都活了下来。
第一次是在妙香海。
那日与伏音相遇后,赫连成从画舫中的小榻上醒来,他很少醉酒,全因他醉酒之后很容易失态。他醒来,发现伏音在一旁守了他一夜。
赫连成显然不记得他拉着伏音的衣袖让她留下的风流债,疑惑地问:“你还在这儿?”
伏音清眸婉转,说出的是好似情话,但她柔柔清清的嗓音让这样的话平添了几分圣净:“你让我留下,便是为了赶我走么?”
这话怎么听着都觉得是在*。赫连成也这样认为,看着这样清灵如寒霜的女子说出这样的情话,他险些招架不住。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没有人能抵挡这样温柔的美人儿。就像黑暗终将被光明吸引,她的笛声印在赫连成的心间,怎么都挥之不去。
她眼眸里存着赫连成追求一生的宁静祥和。
从那之后,伏音跟在了赫连成的身边。
赫连成将伏音带在身边,尽管受到很多人的质疑,可他并不在乎。在伏音的陪同下,赫连成又去造访了多个名医,均得知南玉的腿治不好。
无奈之下,赫连成在南玉面前郑重许下承诺,待他当上了皇帝,一定找最好的大夫来医治南玉的腿。
这样延后的承诺,一般人都不会当真,更何况南玉自己知道他这双腿是治不好的。
但当时赫连成的表情是那样认真,即使是这样渺茫不切实的承诺,由赫连成说出来时,一切都变得十分可信,仿佛南玉下一刻就能站起来似的。
而那时的伏音,清眸看着南玉和赫连成两人,缓缓收拢了手指。
我不知道她那时在想些什么。据我猜测,兴许是她感觉到南玉和赫连成可能是断袖,心中略有不爽吧。
赫连成由青城去往同州与他手下的军队汇合,行船最快,可直达同州地界。走的水路名为妙香海,是南海的一部分,那里是伏音的故乡。
伏音因为下地府渡劫的事已经被她的父亲鲛王逐出族群,她在地府呆了很久很久,从来都没有回过妙香海。
但鲛王并非真得想驱逐伏音。
当初伏音受妙提尊者点化执意下地府,鲛王恶狠狠地威胁“只要你敢走出这里一步,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仿佛每个父亲面对儿女离家出走都会说这句话,而伏音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留下鲛王一个人形单影只老泪纵横。
伏音放弃了鲛族公主的尊荣而入冥界地府当个小小的渡者,这一举动让伏音成为众仙家眼中的奇女子。
即便是奇葩的奇,那也是奇,人贵在无双。
伏音没想到自己还会再回到那里。
她跟着赫连成一行人去往妙香海的路上,她每夜月色回时都会拿出自己的紫玉横笛吹一首曲子。
伏音的一曲妙音,世间实在难求。
起初赫连成身边的死士对伏音的出现多有戒备,但一路上伏音都不多言,只喜好吹笛子,也从未给赫连成添任何麻烦,他们也逐渐接受有一个女人跟在身边的现状。
毕竟他们是第一次见赫连成如此怜惜一个女子。
深夜月色溶溶,竹林潇潇。她的笛音起在这静凉如水的夜,能让人放下一切尘念,了断一切痛苦。
南玉坐在轮椅上,听到月落西山,待到余音袅袅亦散入了风中,周边人都安然入梦。
南玉望着月,淡淡问了一句:“姑娘可渡过一个叫千冢的人?”南玉担着记忆下凡历劫,自然知道伏音渡者的身份。
伏音对他轻盈施了一礼,说:“没有。”
南玉低了眉,浅笑道:“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