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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轻没有想到自己会喜欢秋离。
如果说楼轻生气有一百种方式,那么秋离总有一百零一种方式惹她生气。
可渐渐的,楼轻觉得秋离这一百零一种方式真好。
她没什么朋友,平常的趣事不多。
在枕云宫常常会想起以前的日子,那时候还有弘德神君和陇云仙子。过久了孤独的生活,楼轻便没什么感觉,只是每当月深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寂寞,希望有个人能跟她说说话。
她想说的有很多。她的枪法,她在战场上的事,她喜欢的兵器,只是这些好像都没有人愿意听。以前九羲喜欢听这些,实际上九羲喜欢听任何事。
不过仙魔终有界限,她被封神,九羲继承魔族大统,两人很少见面。
楼轻曾尝试着养一些仙兽为伴,九羲差人给她送来一只九尾的小狐狸,唤作千冢。小狐狸很可爱,整团都毛茸茸的,被送来时像个面团被人捧在手里,紫琉璃一样的眼睛睁得极大。
可爱归可爱,但这个小狐狸不像其他灵宠一样缠人,大多时候她是自己玩自己的。楼轻曾看小狐狸追蝴蝶追了一天,最终不小心把蝴蝶拍死了,小狐狸独自在角落里哭了一天,也没同楼轻说一句话撒一次娇。
楼轻担心,便问她为什么哭。小狐狸用毛爪子抹了抹泪,扭着脸哼了一声:“谁哭了!”
楼轻被她的模样逗笑了。
有个小狐狸陪着也算开心,楼轻说话的时候,她会在一旁摇着尾巴打滚,滚过来滚过去,累了就抱着楼轻的脚踝睡觉。
楼轻说什么,小狐狸都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却在楼轻想说话的时候陪着楼轻。
后来小狐狸找到了一个可以让她哭了之后还能坦白承认的人,楼轻便亲自将那个小狐狸送到了那个人的手中。
自此楼轻又回到了以往的生活,只是她不再想着豢养宠物。
楼轻一直觉得,若她一开始便没有人伴着,或许现在就不会那么难受。她与人刻意保持距离,却又渴望着有人靠近。
所以那个可以让楼轻哭了之后还能坦白承认的人,就出现了。
秋离带着满身的贱气而来,在她满头大汗的时候伸过来一方手帕,要为她拭汗。楼轻不知道秋离曾暗地里喜欢她那么久,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之举让楼轻反感,于是顺手就把秋离撂翻了。
楼轻以为不会再看见秋离,哪知他会三番五次的出现。楼轻觉得,无论她走到哪,好像都能看见秋离。
她在枕云宫练武,这边刚刚收了最后一式,那边便有人传唤说“莲泽宫的秋离仙君捧着雪葡萄盘在外头站了一个时辰了”。
她每月便要去点兵,这边刚带上头盔,那边便有人传唤说“莲泽宫的秋离仙君为将军备好了飞车,他说顺路送将军一程”。
还有一次,她发现一位仙君竟纵容恶妖作乱私收香火,在天帝面前奏了仙君一本,仙君降职罚俸。
第二日这位仙君就抱着自己的熊孩子来枕云宫捣乱,熊孩子嬉笑着砸了枕云宫的玩意儿,又将楼轻用了很久的茶具砸了个干净。
那位仙君笑眯眯地骂了熊孩子两句,又跟楼轻道歉:“对不起啊,小孩子不懂事,楼将军大人有大量,别跟孩子计较。”
楼轻看着狼藉的宫殿,一时发不出脾气。
恰巧不巧,秋离便在这时候出现,刚迈进正殿一步,熊孩子扔过来的玲珑宝珠便将秋离手中端着的一盘莲花藕糕砸到了地上。
仙君干笑着说:“小孩子不懂事…”
秋离看着地上的莲花藕糕愣了半晌,如遭雷劈。他花了两个时辰,整整两个时辰才做好的莲花藕糕,说打翻就打翻了。
秋离呵呵笑了几声,掂起熊孩子的领子把他扔到了半空中,转了几个旋儿又接住,嘿嘿笑着说:“不碍事,小孩子无聊嘛,我陪他玩一会儿。”
来回扔了好几次,秋离才将孩子扔回了那个仙君的怀中,笑眯眯道:“小孩子真好玩。你们要不要继续谈?我也无聊,要不要我带孩子再去玩一会儿?这样也方便你跟楼将军说话。”
仙君的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哆哆嗦嗦应和了几句抱着孩子便溜了。
听说但凡有秋离要经过的地方,那个小孩子便会先避之三里。
那次,楼轻没能忍住笑。那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好像并不那么讨厌秋离。
楼轻渐渐习惯有秋离陪着,渐渐明白秋离的心思,也渐渐明白自己的心思。
她不傻,也不想装糊涂。秋离因为南玉的事动了怒,楼轻终于掂量住自己在秋离心中的分量,所以便将一切事挑开。
两个人在一起,日子没有那么难过。
那时她甚至想到要给秋离生个孩子。但这种事,只消是想想便觉得害羞。
与秋离同床共枕的那个晚上,楼轻觉得这一辈子都没那么怂过。
她躺到床上闭着眼不敢睁开,一边装木头一边又听着秋离的动静。秋离躺在她身边,一开始大口喘着气,后来又深呼吸了好几次,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着。
而那时的她,一晚上没睡着也就算了,连翻来覆去都不敢。
楼轻觉得没关系,以后日子还长,还有机会。
她以前觉得时间真长,现在又觉得时间真短,和秋离在一起,好像好多事都没有来得及做。
这一切都结束于君禹,他将秋离剑折断,碎了秋离的魂魄。
等楼轻回来的时候,秋离剑已经被碎成了几块铁屑。魂魄,剑身,都不复存在了。可笑的是,下斩杀令的,是她一直效忠的天帝。
她知道天帝是害怕了,所以才觉得这一切都那么可笑。
那日楼轻闯入了凌霄宝殿,手中的穿云枪如竹箭飞梭,直直钉入了天帝坐着的龙椅,正好从他的腋下穿过。
不由分说,各位仙家纷纷起了玄法,全都直指楼轻而去,而所有的攻击,楼轻都承受了个干净。她身上灼眼的战甲被催得裂痕斑斑,她跪倒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全身已经痛得麻木。
似乎这样,心就不会痛了。
她将自己的战盔摘下,搁在了光彩照人的白玉地板上,然后将穿云枪收回了手中,对天帝说:“从此天界再无楼轻。”
没有人知道她的愤怒,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如果那坐在三界第一把交椅上的人不是她父亲生死相护的天帝,那把穿云枪穿过的一定是他的心脏。
秋离。
这三千年,单是想到这个名字,她就觉得痛得难以呼吸。她怎么就没有能护住他呢?
舜苍双手捧着秋离剑,把他交给了楼轻,楼轻在舜苍面前立下血誓,定会爱之护之。她答应了舜苍,也答应了她自己。
她怎么就没有护住他….
楼轻以为往后都不会再见到秋离。三千年她在人间游历,带着前世的记忆,又以凡人存在,这样下去,她终会湮灭消失。
楼轻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期盼死亡的到来。对于楼轻而言,死亡是一种归宿,秋离还在那里等着她,还有弘德神君和陇云仙子,他们一定会喜欢秋离。
三千年过去,她在她的鬓角发现了第一根白发。她明白,她期盼的死亡马上就要到来了。
在这一切结束之前,她收了一个徒弟,那个木头脑袋追求剑道巅峰,为人宽容仁厚,虽然脑袋愚笨了些,但在剑术上有着极高的领悟能力。
楼轻将自己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了他。
楼轻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秋离还会回来,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秋离还会离开。
从昏迷中醒来的楼轻已经全然忘记了秋离,但她并不排斥秋离。
秋离对她很好,让她在失去记忆的那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多少空余的时间去害怕,因为那些时间都被秋离占得满满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秋离会对她那么好,好得让她有些害怕。
直到五绝阵里丛生的阵法让她渐渐地想起一些事情,模糊不清的事情。五绝阵的运行规法在她脑海里绞成了乱麻。
那些记忆从莫名的地方涌来的时候还伴随着万箭穿心般的剧痛,痛得她四肢百骸都麻木了,站都站不起来。
她是怀着近乎疯狂的愤怒和兴奋用穿云枪刺透了赤眼妖魔的心脏。
楼轻带着她以前俯仰天下不屑一顾的眼神,踏着最轻慢的步伐去查看她的战果。脚下的雪被她踩得一深一浅,她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她看见那双赤色的眼睛有着星火的光芒,望着她的眼神既炙热又温柔,然后他用极为沙哑的声音说:
“喜欢…”
秋离的眸子里映着楼轻的身影,千百年都未曾移开过视线。
细细的雪落在楼轻纹着牡丹花纹的肩头,秋离却没有力气给她拂去。秋离张口想说什么,却难以发出声音。
秋离想告诉楼轻,他们第一次在枕云宫相处的时候,他就想给她披一件衣服。他看着她孤独寂寞的身影,特别心疼。这样坚强的姑娘,本就该让人好好放在心上疼的。
以后没有了他,那要怎么办?
他望着楼轻身后灰蓝色的天空,凉雪落在了他的脸上,楼轻的面容在他的眼前渐渐模糊,最后,归于黑暗。
楼轻连震惊都未来得及感觉到,重重白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再望过去的时候,那空茫的雪地上只有一把断剑。
剑柄处有一处小小的凹痕,不易察觉,却刻在了楼轻的心间。
她说不出来那一刻涌上心头的感觉。惊讶、愤怒、后悔、震惊、疼痛,五味杂陈,像盆冷水一样从她的头顶浇下来,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空白。
“秋离…”
她哑着声音唤出这声,喉咙里翻上一股腥甜。
她连哭都没有,极为沉默地将断掉的秋离剑握在了手心中,然后抱在了怀里。秋离剑没有任何锋芒,就算有,剑刃也不会伤楼轻半分。
她翻身躺在了雪地上,厚重的积雪似乎能将她渐渐蜷缩在一起的身子埋没,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停。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股烈火,在寒风的助势下肆意地吞噬着丹山的树林。丹山迅速没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满山的梅花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直到将天亦烧成了血色。
玄色衣袍被热浪卷得狂乱,从火海中缓步迈出一个长者,眼神神秘而深邃,手中还拿着一条青青柳枝。
转冥王终于找到了楼轻,然后将柳枝递到楼轻的面前。转冥王说:“你一定有很多想问的吧?这…能让你恢复记忆。先下你功德已满,不日便可得道成仙,天帝愿再封你为天界第一将军。楼将军,随本王去冥界走一遭吧。”
楼轻缓缓睁开了眼,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带着数世的疲累。她从地上站起来,殷红的衣袍像是下一刻就能消失在这无边的火海中似的。
楼轻慢慢抬眸看了转冥王一眼,半晌,她轻声说:“我没有什么想问的,我也不会回去。”
转冥王看着她怀中的秋离剑,低声道:“秋离仙君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助你成仙。”
她迈出一步,踉跄了几下才稳住。听见转冥王说这一句话,她苦笑了一声,说:“这道得之无用,这仙成之无能。成仙能让秋离复活吗?”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结果。
果然,转冥王摇了摇头。他问:“楼将军何必如此固执?秋离仙君堕魔是必然的事,如果让你选择,你会不会杀了他?”
楼轻虽叛离天界,却一心坚持正义,秋离滥杀无辜,如果这一切由楼轻了结,她一定会选择杀死秋离。
楼轻想了想说:“我没有这样的选择,秋离从不会让我为难。”
被烧枯的树枝猛地掉在地上,溅起带着火星的尘风,一时浓烟滚滚。
楼轻转身,脚下是一条通向天尽头的路,目可视的范围里全是跃动的火光。楼轻说:“我不信你说的话。九羲告诉过我,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有对策,我朝着这条路走下去,总能找到办法。”
楼轻刚才就在想,她一直想变得更强,一直想要留住一些她要留住的东西,可真到了离别的时候,即使再愤怒,她都无能为力。
就像秋离一样,曾经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又消失过。冥冥中有缘有劫,她什么都掌控不了,她唯一能掌控的,就是在下一次秋离出现的时候好好珍惜。
哪怕他再消失,她都不会觉得孤独。
记忆,至少她还有记忆。
她抱着秋离剑越走越远,秋离画过的眉梢尽是疲倦和轻淡,眼眸里火星飞扬,蕴着淡淡的华彩。
楼轻只是有些遗憾,那天晚上她抓住了秋离的衣角,欲言又止。
她想说的是:“我虽然不记得以前了,但我记得我喜欢你。”
转冥王在原地立了良久,他将地上的银梨穿云枪捡起来,穿云枪到他手中的那一刻便迅速腐蚀,不复旧日光泽。
红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横流翻涌的火焰中。
从升腾的火障之中渐渐飞过来一个豆大的火苗,像是舞动的蝴蝶,翩然飞到转冥王的身侧,转了一圈又一圈。
转冥王拿出柳赤银烛将心火牵住,火心当中渐现渐隐一个“怒”字。
楼轻这个人比谁活得都通透,比谁都看得开。转冥王那时便明白,让人放下执念,其实也是一种执念。
摇事落,向空山,休问杜鹃。
——《声声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