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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只有当雨刮器刷过玻璃的时候,前方才出现短暂的清晰。
在暴雨敲打车体的声音衬托之下,车内显得格外静谧。
在这样的静谧里,她低柔的声音一字字扫着裴至耳膜。
“今天玩的开不开心……”
“有没有给爸爸添麻烦?……”
“晚饭吃得多不多,有没有多吃青菜?……”
显然,那头是一个孩子,她的孩子,她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
最后,她说:“宝贝先让外婆帮忙洗澡,妈妈一会儿就到家了……”
她急着回家,因为有孩子和丈夫在等她。
挂断手机,珍藏下意识看了看前面的男人,清冷的后脑勺,以及,后视镜里一双无情无绪的眼。
她抿紧嘴唇,扭头看向窗外,再不做声。
雨太大太急,积水沿着街边下水栅栏往下流,仿佛无数条湍急的小河。路灯缩成朦胧的一小团莹然,车前灯映出的全是银亮的雨箭,以凌厉之势斜斜射于车身。
视线乍然一黑,是车子驶入了一段不长不短的立交桥洞。
珍藏正在纳闷,她不记得从那间酒店回家的路上有这么一座立交桥,突然,车身猛地一个颠簸,继而卡住,好似车轮陷入了坑洼之中。
珍藏心一慌,向前张望,车灯映照出前方路面已经有了齐车轮高的积水,显是这场暴雨来得太急,雨水来不及排走。
四周黑乎乎的,连路灯都没有,她看向裴至,仪表盘幽幽蓝光之下,他隐约仍是沉郁的面孔,不慌不忙催动油门,车轮只是空转,连车身都没有晃动一下。
糟糕,车被困住了。这处桥洞地势低洼,如果雨一时不停,水越积越多,说不定车身会被淹没……
少倾,有人打着手电敲叩车窗,是andy和小高趟水站在外面,裴至神情漠然,对他们的询问充耳不闻,连车窗都未降下。
搞不懂他要做什么。
小高二人在外面查看了积水和路面,许是估计暂时无事,又退了回去,停在不远处。
看来,一时是走不了,只能等雨停水退,再搬开障碍物。
他双手放开方向盘,靠进椅背,安坐如山。
好在,家里有秦玉珠和郁思文陪着叶尊。如果是在新加坡出现这种情况,叶尊只有一个人在家,她真的会担心。
掏出电话,她本想打给秦玉珠说明情况,可是车内太过安静,那人从头至尾未与她说一句话,因了他方才突兀的动作,气氛压抑而尴尬。她犹豫着,只给秦玉珠发了条短信。
立交桥洞里雨声遥远,车内没有音乐,只剩彼此的呼吸声。
时隔四年重逢,她与他又被这样一场大雨,关在了如此狭小的空间,沉默相对。
裴至身体靠在座椅深处,珍藏连他后脑勺都看不见,只能越过肩膀看见他平放于膝盖上的一只手,紧握成拳,骨节分明。
无聊等着雨停,每一分钟,珍藏都竖着耳朵,总以为他有话要说,然而,并没有。
他几乎一动未动,呼吸安然,简直给她一种似是享受此刻的错觉。
旁边偶尔有车经过,溅起的水花激打在车玻璃上。
半个小时后,积水涨至窗下。
他未开电台,外界讯息不通,不知道这场暴雨还要持续多久。
这种情况,任是谁都得紧张,珍藏当然也不例外,几次想要出声问问情况,又生生憋住了。
andy和小高趟着水又过来查看两次,裴至都是不为所动。两人商量片刻,只好退回。
突然,不知哪里发出喀一声轻响,声音虽小,在这安静的时候却跟半夜的爆竹似的,冷不丁吓得珍藏心脏狂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应该是空调停转的声音。
没有空调,就得开窗,可开了窗,水再高一点就会漫进来。
珍藏不安地四面张望,心里骂了裴至一句混.蛋,从车子出了状况那刻开始,她心里活动是这样的——
——有钱人没有不怕死的,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就不信你沉得住气,就不信你真的想死。
——就算你想死也没必要找我垫背吧?
——快想想办法啊,麻蛋,能别装睡了吗?
——好吧……看谁熬得住!
——要不要先睡一觉,说不定睁开眼睛雨就停了……可我还有叶尊啊,万一我醒不来挂在这里了,叶小尊怎么办?
整整大半个小时,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人,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保持刻意的距离。只有车内若有若无的薄荷的香气,是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
也许别后有千言万语,也许彼此确已无话可说,也或许,只是互相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尴尬和怨恨的防线。
除了那个靠在她身上又很快移开的动作,他没有再出突兀之举。
她竟也逐渐放松下来,默然看着水一线线涨起,已经在窗上寸许。
车内越来越闷,她意识浮动,因为他一动不动,状似入睡,所以,她可以大胆地凝视,此刻,他那层坚.硬而冷漠的外壳自动隐去,后背的影子,像月下落寞的雕像。
走了这些年,那还是她最且唯一熟悉的背影。
蓦地,他竟在此时回头,准确捕捉住她的视线,眼神黑亮:“怕吗?”
这个人,还是跟四年前一样可恶。
他开了口,珍藏反而镇定下来,掏出手机,打114查号台问到气象局电话,然后打过去问暴雨何时能停。
得到对方预计很快会减弱停止的答复,她定了心。
那人转过身去,默默听她打完电话,沉缓地说:“雨停了也没用,是不是觉得很困?车里空气越来越稀薄,等雨停,说不定我们已经一起闷死了……”
珍藏的心咯噔一下,不是因为那个死字,而是因为他过于平静无波无澜的声音。
直到将近一个小时后雨终于停了,穿着橙色雨衣的环卫工人过来疏通下水道,水位迅速退去,她还在发怔。
小高跑过来弯腰搬开塞住车轮的砖石,车子重启,恢复嚣张轰鸣,向前驶去。
车子直接开进小区地下车库,中控咔嚓响起的同时,珍藏拉开门,头也不回下车离去。
已近深夜,用钥匙打开门,秦玉珠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她。
指指房间:“这小子非要等你回来,思文给他讲了十来个故事才哄睡着了,才刚走。”
珍藏放下包去洗手,轻手轻脚扭开门锁看了一眼,叶尊在床上睡得正沉,枕边还放着本童话书。台灯拧至最暗,一点暖黄洒在他小脸上,浓眉,双眼皮,薄唇。
……不得不承认,跟那人很像。
秦玉珠等她关上门,才起身拿包,“这么晚了,我不耽误你休息。明天签售会,你好好准备。
“回去路上小心点!要不我送送你?”
“你送我,回头我又送你,车轱辘事儿还没完了呢!放心,离得近,现在雨停了,不到十分钟我就到了。”
珍藏只好点点头,送她至门口。
手搭在门柄上,看着秦玉珠按了电梯,深夜的电梯到得很快,门已经开了……珍藏忽然叫住她:“妈!”
秦玉珠按住暂停键,驻足瞧她。
“从喜来登酒店到我们家,开车要经过一座立交桥吗?”
秦玉珠想了想,“不用啊,只有几座人行天桥。”
“那裴至……裴至他结婚了吗?”
秦玉珠讶然,看了她一会儿:“你遇见他了?还是他来找你了?”
“今天在酒会上远远见了一眼。”
……
珍藏给自己烧了一壶水,将速溶咖啡倒在玻璃杯里,等水开,然后看水化开粉末,变成一杯浓浊液体,捧着,站在阳台上小口喝完。
叶尊小时候半夜总要醒几次,喝奶,换尿不湿,夜哭。在新加坡请了个保姆白天帮忙照顾,晚上则一切都是她自己亲力亲为,于是养成习惯,半夜总要喝一杯咖啡提神。
冲完澡,换了舒服的睡衣,直到躺在床上,将那颗柔软的小脑袋抱在怀里,她才惊觉脑中一直回旋着秦玉珠临走前说的四个字:“没有结婚。”
*
裴蓁蓁正在接瑞士朋友打来的电话,隔着落地玻璃窗,看见裴至的车驶回。
她赶紧挂了电话迎上去:“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刚才下那么大的雨,打你电话又不接,我都开始担心了。”接过外套,挽着他的胳膊坐进沙发,扬声吩咐张妈把准备好的补品端过来。
兄妹俩这几年见面不多,每一次见到裴蓁蓁,裴至都能感觉到她的变化,成熟了,开朗了,身体长结实了,比起在他身边的那些年,她懂事许多。
裴蓁蓁给他讲在国外的趣事,见他虽然听着,但微笑模糊而疲惫,眼下有深深的倦怠。
张妈端来的补品,他一口没动。
于是,她发现,哥哥又瘦了,虽然还是很帅,但颧骨突出,眼睛里有着缕缕红血丝,下巴上泛着胡茬的微青,嘴唇干躁得起了皮。
他身上穿着的西装,袖扣竟掉了一粒。
依她几年前的脾气,当场就要把管家、张妈全叫过来骂一通,看他们平时是怎么照顾哥哥的,可是,终究,她只是深深叹气。
前几年,她以为是因为赵欣然不在了,没有合心的人照顾他的原因,后来她请了专人打理他的衣食住行,才发现,其实是他自己不愿意,他拒绝收拾自己,宁愿随意到近乎不修边幅,对待自己像对待遗物似的,漫不经心到粗暴的地步。
在哥哥膝前蹲下,她握着裴至的手,“哥,你怎么不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别把自己三十五弄得跟四十五岁似的……”
裴至倒是笑了笑,抽出手,问她:“交男朋友了吗?”
“没有,但是别操心我,总有一天我会交的。我们现在说的是你……”
裴至已经转开了眼,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翻起一本英文杂志。
每次都是这样,生意场上依然是叱咤风云,谈到他自己,就无动于衷。
裴蓁蓁把头伏在他膝上,良久,终于忍不住哭了:“哥哥,我错了。”
“错在当年太任性,不该总想着让她离开你,不然你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不该把陆慎言逼出国,不然他不会死……哥哥,你知道我每天过得有多辛苦吗,每晚做梦都是陆慎言……”
裴至眼睛盯着杂志,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不知哭了多久,蓁蓁抬起头,泫然问:“哥哥,当年你为什么不教教我怎么去爱一个人呢?”
裴至抚在她头上的手轻轻一颤。
谁,又教过他怎么爱一个人呢?
裴蓁蓁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老刘应该已经送她出了机场。
她可以躲开,一走了之,他却不能。
冲完澡出来,他立在走廊往楼下看了一眼,除了佣人,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仍是没吃东西,他让张妈给他拿了酒,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喝完整瓶。
没有下酒菜,只是喝着喝着,就会看一眼放在旁边的东西。
是两只袋子,一只装着那年他们在车上胡闹时她脱下的过紧的文.胸,一只装着四年前她临走时扔下的姨妈巾。
姨妈巾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成黑褐色,他用真空塑封袋包好,成为了标本。
他仰头,看着寂寂的夜空,没有星,没月,只有黑暗。
暴雨时刮进来一些雨水,残留在高大的盆栽上,微风一吹,有一滴掉了下来,落在脸上凉凉的。
像她今天刚刚坐进车里时,从披肩上抖落的水珠,有几滴飞溅至他手背上时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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