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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娘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敬武明知是局,自己是要被人利用的,却也不得不考虑往后阿娘的生计,取信于君上,对宜春/宫的未来,不可不说是一件好事。
她得加把火,让这秋娘的狐狸尾巴尽早露出来。
敬武说道:“你有何主意?毕竟父皇厌憎我这许久,平白使他改过观来,那是不容易的。”
“自然不容易,”秋娘轻笑,“幸而只是‘不容易’,而非‘不可能’。”
“难得很!我懒,最厌烦做很难的事。”
敬武戏做了十足,便顺着话头道:“你说便可,能做到的,我尽量一试。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我就算不为自己,多少也要为养大我的阿娘着想。我的地位稳固了,阿娘也能跟着沾光。”
秋娘见敬武完全被她牵着了,也便有些放心,因说:“若想取宠于君王,找对了法子,便也不难。是这样的——我原先与小公主说起过,君王宠信霍皇后,害得你母生妒理不好身子,这才蒙受产厄之灾。——多少霍皇后也能摊些过错。”
说到这处时,敬武便想反驳。但又转念一想,行事太急,未免要打草惊蛇了。便忍着不出声,听那秋娘要怎样兜圆过去。
秋娘又道:“我在霍皇后跟前侍奉许多年,对霍皇后脾性、习惯熟稔于心,咱们可以利用君王一点念旧之心来操作……”
“你的意思是……”敬武这么聪明,光听这一句话,便甚么都了然了。但她偏要兜圈儿明知故问。
“便是这么的,”秋娘道,“小公主只需将陛下引到这处来,陛下见了昭台之景,便会想起从前与霍皇后的恩义,再叙叙旧情,便甚么都好说啦。”
“唉,人都不在啦,父皇过来又有何用?”敬武假叹了一口气。
“自然有用的,小公主想呀,陛下既厚爱霍皇后,若知小公主与霍皇后还有这番情谊,自然爱屋及乌——总之,你只要带陛下来到昭台宫,便算完成‘任务’,余下的事,便交给我啦。婢子必能让公主成为陛下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敬武腹诽:父皇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她的兄长身为陛下最宠爱的儿子,宠爱到陛下都要将江山交给他啦!兄长这么多年努力地让父皇关注她,父皇也并未正眼看顾她一下呀!秋娘区区一婢子,所言微轻,又算得什么呢?太子殿下都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
但她面上并不表露,仍说:“最好有个直快的法子,我做便是。”
秋娘略想了想,道:“小公主还是好好儿做婢子教的‘桂花甜酿饼’吧,做成了,陛下自会欣赏。”
“何以见得?”敬武眼犯狐疑。其实她心里照的跟明镜似的,这“桂花甜酿饼”乃椒房殿独制,到底藏着故皇后的心,秋娘让她以“桂花甜酿饼”的手艺来笼络皇帝,也不过是挂了许皇后的名。
君王若因此而来昭台,并非冲着“传说中”的霍皇后,而真真是卖了嫡妻许皇后的面子。
只怕昭台藏着的那道影子,虚的很,恩宠竟论不过一个死人。
如此,她便不怕了。
敬武因说道:“那尽好,我好好练这门手艺,回头想法子教太子殿下通传,将这门手艺现了父皇跟前去,想来他会念及旧事。我的地位也能逐日巩固。”
秋娘一再点头。
末了便送敬武出去,再三嘱咐:“小公主当前所急是要将陛下带来昭台宫,余下诸事,皆好说。”
敬武虽腹诽,但面上还是点头应承的,为了不教秋娘疑心,还展了个大大的笑容留在昭台。
唉……便这么吧……
敬武心想,左不过是大家互相利用罢了,秋娘利用她达成背后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她,也利用秋娘去探查一些她不曾知道的旧事。
汉宫里藏着的秘密,她必须知道。
敬武还真踏实地做了几天正事,天天在宫里捣腾好吃食,桂花甜酿饼的做法,她并未完全听从秋娘的,自己虽有新创,但也不敢添加太多佐料,怕味道不纯正了,陛下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她喊来阿娘打下手,让阿娘手把手地教她“当年的味道”,敬武认真的很,学的一丝不苟。
这日春暖,刚出了一锅桂花甜酿饼,逼仄的热气蒸得她满头大汗,她抬手拿胳膊蹭了蹭汗,正要去换锅,黄门郎喊了出来——
“谒太子殿下,愿殿下长乐无极!”
敬武高兴地掂翻了锅,沾了满手的面粉迎出去,跐溜一下差点撞进太子怀里……刘奭满脸惊讶地看着她:“兄长的小丫头……你,在干啥?”
“做饼子呢!”敬武骄傲地扬了扬满是湿面粉的手。
刘奭拖着她踱步进来,环视四周:“这……思儿的兴致……真好啊……”
“兄长,你助我一事可好?”
敬武一向知她这位兄长最疼她,全不问理由地疼她,她所提的要求,太子都会尽可能地满足。
果然,刘奭一脸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思儿尽管说,我能做到的,都行!”
敬武笑嘻嘻将他拉了锅炉前:“嘻嘻……太子哥哥,你来尝尝思儿的手艺。”
“你做的?”刘奭眼睛本来就大,这么瞪着,差点就要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他捏了一个饼子,看了看外形,欣喜多过惊讶:“怪好看的,想来是能吃的,真怕被思儿害了去。”
“少说话嘛,快点吃!”敬武撒娇道。
刘奭咬了一口……
薄脆的饼皮很酥香,入口即化,那股子香味儿融在舌尖,余味不绝。
他的表情凝滞在那里……
“怎样,不好吃么,兄长?”敬武有点紧张。
按理说不会呀,这么难吃?制法是阿娘手把手教的,用的材料也都是宫里御进上好的,她学的快,又不是第一次做了,火候把握很好,做出的饼子即便没有母后当年做的好吃,但也不至于难吃到不能入口吧?
敬武深怕太子在与她开玩笑,因笑着推了推他:“兄长!你醒醒啦,别不说话呀!真难吃?没有吧……”她便从太子手里抢过饼子,咬了一口,自言自语道:“可以是可以,就是……哪里有点不对劲,比不上阿娘做的好!”
她也不理太子了,回头便又去“钻研”制法……
太子却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她一怔,刚想说话呢,却瞥见她的兄长眼里噙着晶亮的泪……
那一瞬间,她觉好心疼。她母亲的形象飞快地从脑海中闪过,她从未见过他们的母亲,但不知为何,那一刻,就有那么一个女子,身着素衣,飞快在她脑海里浮现,又飞快消失……那个女子是他们的母后,她轻轻抚着太子的头,很心疼……
彼年太子亦不过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母亲就离开了他们。
敬武踮起脚,也想学着“印象”中母亲的样子,轻抚太子哥哥的头……聊作安慰。
太子警觉地弹开:“小思儿……?”复又回神,忽地抱紧了思儿,勒的她动也不能动。
敬武很小心地:“兄长?”便要挣,太子这才反应过来,轻放开了她:“思儿,兄长好想念母后呀。”
“我便知道了,”敬武多心疼兄长呀,自己也难过的很,“兄长是因为想起了母后,才这般伤心。思儿也是,思儿也很想念母后。”
“你可以不必想念的,”太子挤出一丝苦笑,又宠爱地捏了捏她的脸,“毕竟你从未见过母后,小思儿,这些悲伤,不该是你去承受的。”
“可是我见过兄长,并且以后会永远永远与兄长在一起。看见兄长难过,思儿便也跟着难过。”
敬武背过身去,很小心地问:“思儿做的饼子,真有那么难吃么?唉不行……还得改。”
“我有说过难吃吗?”太子绕了她跟前去。
“不难吃还把兄长呛出了泪呢!”敬武嘟着嘴:“难吃的兄长都哭了!”
太子笑嘻嘻地搬了椅子来,坐敬武跟前,看着她忙碌,只觉好玩,又觉这是活生生的烟火气息,他爱这种感觉。思儿绕灶台……小丫头长这么大啦,甚么都会干了。对他来讲,能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思儿忙碌,余生都够了。
余生都已足够。
刘奭笑道:“不是难吃,是好吃!真好吃!兄长为思儿的手艺深深折服,多少年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甜酿饼’了……”
“兄长,你是不是觉得这饼子的味道很熟悉?”
“是呀,”刘奭不假思索,“熟悉的很,也好吃的很,是娘还在时,做的饼子的味道。”末了刘奭又加赞赏:“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是呀,口感、味道、火候,都像极了母亲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啊?”敬武惊讶:“当真?”
“当然,兄长不唬你。不好吃的话,我方才为何想起了母亲,凝神悲伤?”
“那太好啦!苦心总算没白费!”敬武高兴地拍掌。
刘奭隐隐觉出了些味道:“思儿,你这是要做甚么?做和母亲一样的吃食,为了我?”
敬武边收拾烂摊子边与刘奭搭话,这当时听见刘奭这么问,便停下了手中活计,回头看着他,笑了笑,问道:“兄长,连你都能觉出的味道,你说……父皇能察觉出来吗?”
刘奭一个激灵!有些激动道:“思儿真聪明!我怎么就想不到呢!这么多年……我竟连这些都想不到!”
“兄长知道我要做甚么?”敬武笑嘻嘻问道。
“自然知道,”刘奭凑近了,道,“思儿这么多年过得辛苦了……你今日这法子甚好,父皇念旧,尤对母后情深非常,若能以旧事旧物勾起父皇的感动,咱们再行事,可要方便多了。兄长无旁念,只愿父皇对思儿放下成见,母后已故去,即便再思念也于事无补。我们活着的人,要过得更好,这才是实的,可惜父皇这么多年,仍是想不透。”
仍是兄长懂她。最懂她。
敬武开始了她的“正事”:“兄长,那你觉得这桂花甜酿饼,可还需要改进的地方?吃着这饼子,能想起母后是么?”
“已经很好吃啦!这味道,大致是不错的。况你又是跟着乳娘学的,佐料工序都不差,应是无问题了。即便差了些,也能别处来弥补。”
“别处?比如呢?”敬武此刻十分“好学上进”。
“比如——我的‘煽风点火’。”
兄妹俩咯咯笑了起来。
刘奭面见陛下的机会十分多,即便不为正事,他若请谒,皇帝也是十分乐意见他的。
这一日下了朝,皇帝幸太子宫,太子相迎,便早早儿捧出了准备好的“桂花甜酿饼”,皇帝甫一见这小吃食,心里便一咯噔。
耐不住太子一番热心,皇帝咬下一口,心里头更是咯噔,因皱眉问:“谁做的?”未等太子回答,再问:“你怎吃上了?”
刘奭依礼谒,禀道:“这叫桂花甜酿饼,儿臣一次偶然机会吃到,便从此念念不忘,香酥软口,入口即化,香呀,满齿皆是这个味儿,又是极有嚼劲的,咬一口,便再也不肯放下了。”便故意问道:“父皇也吃过?”
皇帝心想,这臭小子骗谁呢,装得可真像,因说:“很早前吃过的。”
“那是谁做的呢?”
皇帝腹诽,这小子拿朕当蠢蛋呢,设圈子也设的这么实诚,便说:“朕还没问你呢,你这甜酿饼是谁做的?”
刘奭满脸骄傲:“是思儿做的!”
“敬武?”
“是呀!思儿做的桂花甜酿饼可好吃啦!父皇若是喜欢,以后让思儿多做些,往宫里送去!”
皇帝想了会儿,说:“那便送吧。”
皇帝并未多留,不一会儿便摆驾回宫。
入夜,上林苑出奇的静。
昭台偏隅,辅首铜环又被叩响,与往常一样,很快就有人来开门。
门外一道黑色的影子闪了进去。
昭台的殿门似一堵围墙,将宫外的世界重重阻隔。许多年来,少有人经过,直到昭台搬进了敬武小公主,方才升腾热闹起来。
今天,意外地,仍有贵客漏夜来。
殿中被勤快的人打扫侍弄过多遍,案上搁一盏茶,茶香袅袅;茶碟边还搁一个沉香盒子,香料并未点着,静躺在盒子里,仿佛在等客人来……
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都被人为地整饬过,住在这殿中的人,是何等的无聊,时光对于她来说,是难捱的,所以才会夤夜打扫整饬。
秋娘摆上了果饼,向案边膝席的人轻轻推过去:“吃一点吧,好歹垫着些。”
那个人动也不动,就这么坐着,仿佛在缓等时光的流淌,在无聊消磨光阴的人眼里,白天与黑夜皆是无所区别的,吃与不吃,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时间就是水,缓从指间流淌,静静等待的意义就是,如果你认真细致地去感受,也许能感觉到水温,也许能感受到水纹漾过手指的轻柔……
那个人将案上不远处的烛台轻轻拉到了自己面前,她伸出一根手指,凑近了烛光前,而后,再探进了漾动的烛火里……
秋娘大惊失色:“不可以这样的!不能……!”她很害怕,双瞳里透射出担忧与恐惧,随着烛火的漾动,那种内透的情感也在漾动……似水纹一般……
但她却不敢上前阻拦。
那个人终于开口道:“‘她’来了吗?”她的声音很深幽,仿佛已经很多年没有开口说话。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声音极好听,有一种脆薄的上扬感,很磁很有魅力。听她说话,连女人都要不由自主地瞧一眼这说话之人有个怎么的模样儿。
秋娘回答道:“算着时辰,这会儿应是要来了。”
堂门果然有响动,秋娘警觉地贴过去,扒门缝边静等了一会儿,才敢开门。
门外原是外头守殿门的小厮,秋娘便问:“怎样,人来了么?”
“来了来了,”小厮擦着汗,紧张地说道,“已放进来了,这会儿快要走来了,交代主人等着,我这便走。”
说罢,四下里一瞅,急匆匆地离开了。
秋娘关了门,又走近案边。那个人仍是挤在案前无所事事,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烛火看,可巧这时烛芯处爆开,震得人也要一惊,秋娘唬了一跳,那人却是面无表情,仍然一动也不动,好似这世间万物皆不能影响她似的。
秋娘不惊不怪,好似早就习惯了那人的反应,因说:“主人,可收拾收拾了,‘她’快要来了。”
那个被称作“主人”的女子,忽地转动了眼珠子,将目光集中在秋娘方才端进来的小吃食上:“这东西……挺入味的,小丫头做成了么?”
最后那半句话像是一语双关,秋娘略思索,因说:“甜酿饼是做成了,婢子教过的,她学的快,后来出锅的味道更好了,想是她回去学过。”
“学过?”
“是呀,”秋娘说道,“毕竟当年椒房殿的老人还在,是从小带她长大的,做许平君的拿手好菜,还是可以的。并不是非这甜酿饼不可,兴许还有一些咱们不知道的秘制,给陛下吃了,陛下也能想起许平君,便会生疑,咱们将陛下引到昭台的计划,便可成了。”
“成就好,我等不及了。”
那个怪人捏起剪子,“咔嚓”一声,将烛焰里那根芯子给剪断了,火光“噗噗”的,似要溢出来了。但挣扎没多久,蓦地便熄灭了。
秋娘唯唯道:“主人放心,如果计划顺利,陛下很快就要幸昭台,咱们……马上就要见到陛下啦。”
“你何以……如此确定呢?”
秋娘垂下了眉眼,却不回答。
她似乎也答不出来。
那个人有些伤感道:“我只是……想见见他。没想这么难,这么一件小事啊,就兜兜转转,要费这么多心思。”
秋娘安慰道:“主人不要太难过了,好事多磨。”
外头廊里有动静,秋娘登时住了口,被她称作“主人”的奇怪女子也肃耳听察,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了。
殿里灯火通明,几柄大烛彻夜照着,映得整个厅里亮堂如白昼。
那抹黑色的影子也映在绡纱帐外,被灯影拖得老长老长。
方才被守门小厮放进来的黑影,此刻就在门外。
秋娘向她的“主人”使了个眼色,微行了个礼:“主人,婢子去开门。”
那个人仍然坐着,动也没动。
她明明期待“客人”,此刻真来了客人,她却似满不在意了。
满屋皆是古怪。
黑影闪身进门,随在秋娘身后。
黑影摇曳而来,看那身段、走姿,像是个女子的模样。她着一身黑衣,戴肥厚的裹身长帽,帽上带遮纱,纱层密厚,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秋娘向她的“主人”引见:“……来啦。”
那黑衣女子立着不动,僵持一会儿,反被秋娘的“主人”嘲笑:“呵,来都来了,何必这副样子示人呢,怕人认出来?既入了上林苑的门,必是干净不了的;进了我昭台的门,那是更脏啦!这辈子与我霍成君沾惹上了关系,便永生也逃不掉了!”
原这奇怪的女子竟是秋娘对敬武所说,已死的霍成君!
当年失德犯错被罢黜昭台的霍成君,竟然还活着!
那周身被黑布裹密实的女子听霍成君这么一番冷嘲热讽后,也不恼,却向霍成君微谒了谒:“妾谒见皇后娘娘千岁,祝皇后娘娘长乐永泰。”
霍成君放下了烛台,轻嗤:“皇后娘娘?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皇后应居椒房,椒房殿……我才住过多久啊?”
她从案前立起,走近了那黑衣女子:
“你从前诸多错事,我不再追究。目下我已不能撼动宫里任何人的地位,所以,你也大可放心,我只希望,你能帮帮我。”
我只希望……你能帮帮我……
她霍成君,从前可曾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