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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雪漫长安。
凤阙阶下铺了一层莹洁的雪,踩上去,松松软软的;冬天的冷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火红的狐狸裘子,银白的雪团子,人呼呼呵出的热气,——多像当年的长安街头啊,我离开的那年。
若再加上一碗热腾腾的云吞,就再美不过。
他说要带我回去,回到我爱的长安街上,吃一碗云吞。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很亮,像星子落了进去,我很喜欢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可是他不敢,不敢与我对视。
我有时会想,他应该会说,他更喜欢陪我吃云吞,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这种话,他只会憋在心里,永远都不敢说出来。
他总是离我那么远。
远远地跟在我后面。
我问他的时候,他只会低头,沉默地退后,被我纠缠烦了,才说,属下的职责,保护殿下是属下的职责。
就像现在,我裹着火红的狐狸裘子,走在汉宫铺陈银白的青琉地上,身后跟了那么多随侍的人。
可是却看不见他。
我忽然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从侍很明显趔趄一下,差点撞上来。从侍惶恐地顿首:“殿下……”
殿下……
他们不再喊我小公主,皆称我为“殿下”,是啊,敬武长公主,不知何时,长成了一副老成严肃的样子。
不喜言笑。
我说:“去喊他来。”
从侍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顿首离去。
我站在那儿,只等了一小会儿,他便出现了。我背身对他,只问:“你多久没见我了?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浑圆沉厚的,很磁儿。像君父。
他说:“属下是暗卫,属下一直在殿下的身边。”
他的意思是,暗卫,便要在暗中保护我,就不会出现在我眼前。
“可是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我转过身去,终于与他对视。
他慢慢躲开我的目光。
我笑了一声,淡淡道:“去谒建章,你陪吧,我也许久没见君上了,怪想念。”
他跟了上来。
建章宫玉砌雕阑,仍是从前的样子。
但与从前不同的是,它永远为我大门敞开。
“求谒君上,”我笑着对守门子说,“去禀吧,君上若在忙,且悄悄退出来,勿打扰,本宫这就告退。”
守门子道:“长公主殿下,您勿需通禀即可入谒,陛下特令。”
“不能坏了规矩,更怕打扰君上。”我摇了摇手,令那门子务必通传。
这就是现时的建章宫。永远为敬武敞开大门的建章宫。
我等在廊下,见落雪飘飞,总想起许久之前的往事。那时,建章宫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跪在廊下,整一天一夜,求谒君上,陛下将我挡于宫门之外,也是在这样落雪的傍晚,兄长将我扶起,他说,思儿,你先回去吧,待父皇消了气,兄长来喊你……你去歇一会儿。
我不肯走。
兄长陪我跪。我哭着问兄长,父皇为什么不肯见我?父皇为什么要思儿搬出汉宫,他又不要思儿了吗?
兄长抱着我,难受得流泪,问我,思儿,你有什么话要与父皇说,告诉兄长,兄长为你转达。
我说,求父皇特赦昭台宫,她已经疯了,不要让她去云林馆了吧……
兄长一怔,很快点点头。
思儿不哭啊,兄长会顾好你。
他为我擦擦眼泪。
雪势渐小,雪絮子惨惨淡淡地落下来,渐有收势。
我站在廊下,远望,脸上不经意地有了笑意,许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从不知汉宫深幽,住在长安陋巷子的家里,也是在这样落雪的天,踩在积厚的雪地里,一走,一个坑儿。
“时夏,你陪本宫……”
我想让他陪我走走,话还没说完呢,通传的守门子已经出来了:“长公主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有劳。”我笑着,缓缓踏入建章宫的殿门。
“妾,见过陛下,祝陛下万年无极。”我顿首,祝祷。
每每这个时候,我心里都是无比快乐的,真愿陛下万年无极,世间最美好的祝福都要赠给他。
“哈哈,”皇帝笑着,从御座上起,托起了手来迎我,“思儿,朕不是早说过了么,你来便来,何须这些虚礼?你随来朕随候,毋须通传。”
他捉住我的手,仔仔细细打量我。
“瞧甚么呢,”我道,“瘦啦?”
“确实瘦啦,”他嘿嘿一笑,又假作板脸,“傻思儿,有亏着自己么?怎瘦了?”他捏捏我的脸,宠溺仍似当年。
“兄长,”我看着他的眼睛,“思儿过得很好。只是近来,忽然想起了父皇,思儿思念父皇,许是熬瘦啦。”
我听见兄长叹了一声,然后说道:“朕也思念父皇。好思儿,过去的,便都过去了,往后,兄长陪着你,兄长与你相依为命。”他十分熟稔地对我笑,然后伸手,轻轻将我鬓前垂下的散发顺至耳后。
这一年,是初元元年,兄长的第一个年号。
宣帝早已归入帝陵,此年的天下之主,乃是兄长刘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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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龙元年正月。
敬武永记得这一年的雪色,银白初透。漫天的雪絮像筛糠似的从天瓢泼而来,比记忆中儿时在宫外离别时的那一场雪更大、更可怕。
整座长安城,都被冻住了。
过午时分,太史令被太子殿下拦在建章宫外,老臣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太子问:“夜观天象,观出个甚么来?抖成这样,你还想面君?把君父吓怔了可要怎样?”
太史令抖索着一把老骨头,伏首在地:“太太太、太子……”
“好好说话,”太子扶起老臣,“太史令,父皇身体不适,若要吓他的话,你且往肚里咽,建章宫的门,你是入不了的。”
“禀太子殿下,”太史令心忖,太子乃储君,面太子如面君,也罢,与太子说,也是一样的,便道,“长安多年来,未曾迎过如此一场大雪,这场雪过后,只怕庄稼遭害,百姓日子不好过……再、再者……”
“再者什么?”太子皱起了眉头。
“再者,老臣夜观天象,天现异常,帝星时隐时现,只怕……”太史令支支吾吾掐了半截话儿,便不说了。
“还怕?你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要么砍你脑袋,还能砍你半截脑袋不成?”太子搓了搓手,有些不满。
太史令心一横,叩首道:“只怕帝星将……将熄呀!”
太子眼前一黑。
这该死的老匹夫却还不停,还在不停叨叨:“最坏的是,天下未有守镇之星,妖魔鬼怪必横行,江山有碍!”
太子愁眉不展。
皇帝卧病榻已久,的确身体抱恙,他心里焦灼的很。太子与陛下父子情深,太子刘奭并无野心,甚至对做不做皇帝,也无甚兴趣。他为嫡长子,储君之位稳固,君臣父子间,并无猜忌嫌隙。
建章宫的皇帝,是他的父亲,他只希望父亲安泰康健。
他失魂落魄地在建章宫外跪了半个时辰,待从侍出来禀,皇帝歇了觉刚醒来,吃了点东西,气色看起来好些了。他才敢求谒。
皇帝并未拒绝他的探视。
太子跪在皇帝病榻前,泪光闪闪:“君父……您、您受苦啦!”
皇帝伸出干瘦的手:“奭儿……”
“哎,在呢,儿臣在呢。”
“朕希望……你能做个明君。”
他一怔,待嚼出了这话味儿,顿时泪如雨下:“父皇!儿臣愿父皇万年无极,儿臣、儿臣从不觊觎江山,只要父皇平安康健,儿臣做什么都愿意!”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太子不要再说了。
“思儿呢……”
他一触,疑是自己听岔了。思儿……妹妹这个名字,父皇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提过了。
“思儿好好儿的吶。儿臣会照顾好妹妹。”
皇帝动了动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
“父皇?”
皇帝摆了摆手:“去吧……奭儿去吧。”
“父皇,儿臣想守着父皇。”
皇帝一顿,努了努嘴:“思儿……有没有想来瞧瞧朕?”
太子有点犹豫,不敢答。
“她恨朕?”皇帝自言自语:“她还在恨朕……”
“父皇,是儿臣不让她来的!思儿淘气,儿臣怕她说错话,惹恼了父皇,父皇身子不适呢,不能再受气的……”
皇帝闭上眼睛,想起了下诏谕迁废后霍成君于云林馆那一年发生的事。
五凤四年,皇帝下令将禁于昭台宫的霍成君迁往云林馆。
没有多久,身在建章的皇帝,得到了云林馆传来的消息,霍成君白绫挂脖,自尽,死。
据说死相极惨。
皇帝对外禁了这消息,没有外传一人。
这世间大概只有陛下一人,是确实知道霍成君为何要自尽的,旁的说法,皆是猜测。
皇帝去昭台见霍成君,摊出手中底牌时,他假称敬武公主已被他赐死。
霍成君本就疯癫,受不了此打击,待皇帝将她迁出昭台,去往更为破落不堪的云林馆时,霍成君这疯女人已崩溃,拿白绫缠了脖子。
这是他欠敬武的。
他再传谕诏,霍成君自尽之事,绝不可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