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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活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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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活埋(十二)

    第二日提审李继文父子。高放径直将人带到堂上,封门密审。顾云山年后就不曾动过刑,这会子确有几分不能对人语的兴奋,可见血统之奇妙,无论生在何处,骨子里的疯癫改不了。

    李继文父亲李丰收约四十上下,是个及其壮实的老汉。或是在衙门里混得久了,遇着顾云山这样抖足派头的官老爷,不自觉两腿颤颤膝盖打弯,未等你开口,他先一步跪下,平日里横行乡里的气派一瞬间荡然无存,堂下跪着一条万万年不改心性的老狗,汪汪汪高呼,“草民李丰收,携子李继文,拜见顾大老爷。”

    他这样的人物、做派,顾云山业已看腻。摆摆手叫起,直入正题。自己却连话都不屑说,一个眼神,指派高放来审。

    “李丰收,听闻你自建安六年起就在连台县衙门当差,是也不是?”

    “是是是。”李丰收点头如捣蒜,“大人英明,确是如此。”

    顾云山抿一口茶,眼峰扫过李丰收撑在地上不住发抖的手,凉凉刺上一句,“倒是比你们县令孙大人资历深。”

    “不敢不敢,孙大人是官,小人是差,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敢跟孙大人相提并论。”

    “你抖什么?”顾云山问。

    李丰收答:“小……小人胆子小,头一回见顾大人如此……如此……”可怕,这会子恨当年不读书,想不出好词端到案桌上献媚,“如此厉害大官,一时间吓破了胆,吓得浑身直哆嗦。”

    “噢,原来是这样……”他提着杯盖慢慢拨弄着水面浮茶,说的却是,“吓破胆?只听说李老爷在乡里多有威望,占良田,起高楼,强娶强嫁,今日一见,竟是如此,可见传闻并不可信,你以为呢?李老爷。”

    李丰收以头抢地,嚎哭不止,“小人冤枉,冤枉啊……都是那些个刁民闹事,故意编排这些脏事丑事往小人身上安,大人英明,切不可听信刁民之言。”

    顾云山轻嗤一声,觉得可笑之极,“他们是民,你以为,你就是官了?”

    “小人……小人什么都不是,小人在大人跟前就是干稻草烂泥巴,一文不值。”

    他轻勾嘴角,益发鄙夷,“好了好了,今日提你来此,本不为与你翻旧账,但倘若高大人的话你答得不好,恐怕本官也保不了你。”

    “是是是,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咚咚咚磕头,眼看着脑袋都要磕出深坑,等高放不耐烦叫停,他才停,可真是耿直忠心世间难寻。

    高放往堂下一步,再问道:“你二弟李丰舟如今在何处?”

    李丰收显然一愣,仰起头,露出一张沟壑满布的脸偷眼看高放,犹疑之下却也没胆转向顾云山,只管盯着案台下雕着锦云流风的桌脚,呐呐道:“老二他,死在押镖路上,到今天还没捞着尸首……”

    高放道:“既没捞到尸首,你怎能断言李丰舟已死?”

    “那是……全队人都看见的呀。人人都说半夜里老二发了疯似的冲出去,噗通一声跳进梁河里再也没冒头。听神婆说,不见月的晚上,恶鬼无所禁忌,漫山遍野勾魂索命。我可怜的二弟,就这么没了……”说着说着又哭,一个硬朗壮汉,偏动不动起高声,学足了官场这一套夸大虚报的本事,没的让人恶心。

    顾云山垂目不语,高放追问道:“李丰舟落水多日,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确实没有,乡里乡亲都出人出力帮忙去捞,可这大半个月过去,还是……什么都没捞着……我苦命的弟弟,死了都不能安生,万一做了水鬼,还不得在梁河里吃人索命吗?”

    高放道:“隆庆十三年,李丰舟离开县衙转作镖师,这里头可有内情?”

    李丰收迟疑,“大……大人多虑,哪有什么内情,不过是那小子没长性,年纪轻想多出去跑两圈罢了。”

    “不老实——”顾云山含着笑,以食指隔空虚点,“先打李继文二十板子,就在厅里打,让李老爷听个响儿。”

    “大人!”亲生子要受苦,立刻忍不得,在京城来的大老爷面前也敢扯高声,“大人,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并不等他说完,行刑人早已恭候多时,长凳摆上,人架高,任他哭着喊着叫亲爹救命,一板子下去立刻没声,老老实实生受。

    李丰收这时候再要坦白也都是无用功,顾云山一句话下去,二十板子不足数不罢休。

    于李继文而言,从来只有他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哪里想过有一日这板子也会落在自己身上?逍遥安逸得久了,一条狗也把自己当主人,忘了这世道本不由他做主。

    噼里啪啦数到二十,李继文面色惨白瘫软在地,李丰舟怀抱长子真心落泪。这回是声情并茂感人肺腑,“我说,我说,顾大人,是我那二弟不争气,为个女人离乡背井,是个不忠不孝的下做东西。”

    高放冷着脸提点他,“好好说,说清楚。”

    儿子在怀里疼得满头汗,他虽心疼,却并不敢怪怨顾云山,说起二弟,这满腔怨恨总算找到出口,怪他,都怪他。“老二又傻又木,年轻时娶过一门亲,那女人命不好,没个半年就病死在家,五六年过去,老二这厢好不容易有个相中的姑娘,本打算等姑娘年纪到了就娶进门来。谁晓得那姑娘水性杨花不检点,大白天里穿得花枝招展去做活,把孙少爷迷花了眼,非得娶她做小。”

    高放道:“继续说。”

    李丰收擦了擦汗,点头应,“是是是,这就说。一说孙少爷要纳妾,应是天大的福分。谁晓得那姑娘拿乔,宁死不予。夜里没声没响地吊死在梁上。害得孙少爷染了晦气,小人兄弟两个在衙门里都不好过,老二恨自己无用,过了年就提着包袱南下,可怜啊……这些年漂泊在外也没个贴心人照顾。大人,您说这姑娘装的哪门子三贞九烈?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她勾引在先,孙少爷哪能是那等急色鬼见着个有几分颜色的就要抢回府里?”

    “一个巴掌拍不响……”顾云山低喃如自语,嘴角带笑望向高放。

    高放自上前去,抡圆手臂扇出一记响亮耳光。打得李丰收左耳嗡嗡满眼浑浊,仿佛被人闷在罐里不见天日。隐约瞧见案桌后头顾云山笑意盈盈,问他,“如何?这个巴掌拍得够不够响?”

    “够了,够了——”他抹开嘴角血迹,堆了满脸笑,“大人英明,小人佩服。”说完又觉遣词用句不尽如意,拉着儿子补充说:“大人这巴掌,打得比谁人都要响亮,小的这等人就拍不出如此声响,大人行事果真不凡,日后青云直上,行走殿前,不在话下。”

    “好,好得很。”顾云山朗声大笑,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指向带着血陪着笑的李丰收,“这个马屁拍得好,老爷我很是喜欢。”

    李丰收登时欢天喜地叩头长拜,“多谢大人赏识,多谢大人赏识。”

    可惜一眨眼他便收了笑,一张清俊的脸似怒目金刚,肃然森冷。“带下去——”

    高放心里明白,顾云山是再不想见到这家子人了。

    人去楼空寂寥存。厅堂里一时静的出奇,顾云山瘫坐在明镜高悬四字牌匾之下,丢开了手边把玩已久的惊堂木,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半个身子撑不起来,仰倒在太师椅上,右手捏着眉心,苦闷而不能言。

    还是月浓,十六七的少女,被他塑成专司起居的老妈子。端着食盒推门而入,不管他脑中藏三千种烦恼愁思,她只晓得伸手敲他桌面,咚咚咚——

    “吃饭啦。”

    他长叹一声,一动不动。

    但月浓有高招,“你要不吃,我就拿给隔壁萧逸吃了,他可乖可乖的,到点吃饭从来不用招呼。”话音落人就要走,不出三步就听见后头那人坐起来,闷声喊,“你敢!”

    月浓回过头来,笑意不减,夸奖他,“这样才乖嘛。”

    “今儿做的松子熏肉、白汤鲫鱼还有鸡油菜心,保管好吃。顾大人,你可不能辜负了我一番辛劳啊。”

    “想干什么,照实说。”

    月浓忽觉尴尬,瞬时间又开怀,弯下腰笑呵呵凑到顾云山面前来,面带希冀,“顾大人……你能不能放我一天假?”

    “不能——”他答得又快又急。

    月浓不服,“为什么?人家累死了想休息一天。”

    “老爷都没休息,你凭什么请假?不准!”顾云山冷血又无情,“入夜陪我出去一趟。”

    “啊?又去哪儿啊?我可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不去?非得老爷把你卖给季平你才知道感恩?”

    “去——”她撇撇嘴,拖长了声音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