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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央王准备离京的前一日,天空下着滂沱大雨,似是要把整座皇宫冲刷得焕然一新,不染半点尘土。
央玄凛站在整座寝宫最阴暗的一角,他抬头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雨丝,远眺的目光一如他的侧脸,静默得不掺一点表情。
江珩来到大殿内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央玄凛负手而立的背影,他默默走到央玄凛的身后,行礼道:“王。”
如今央玄凛虽然作为妥协的一方,身居劣势,但是颜漪岚始终只是将他软禁在殿内,似乎她心知肚明,央玄凛不会意图逃脱,也不会再动其他念头。
他输了,输掉了颜漪岚,对于他而言,就是输了全部。
既然如此,其余的损失在他看来,已经变得如此的无关痛痒。
央玄凛神色寂寥,回头看见江珩手里的黄绢,于是伸手接了过来,走到桌前展开来细读。看过诏书上的最后一行字,央玄凛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笑声却是极冷,泛着彻骨凉寒。
“吴王倒是舍得开口。”反手将卷轴重又合上,央玄凛说着,转瞬又神情难测地问道:“她呢?她想要什么?”
江珩最初微微征愣,随后明白过来央玄凛口中的“她”指的是谁,连忙回道:“长公主什么也没说。”
央国既然提出和解,为表诚意,自然是要有所给予的,连吴王都晓得趁机从中分一杯羹,但是颜漪岚居然傻得什么也没要。
什么都不要,看来在他的身上,颜漪岚是再也没有什么可想可要求的了。
“告诉她,”央玄凛心中异常沉闷,连话语也不觉随之低沉,“孤王要见她。”
凤仪宫内的木兰花开了又谢了,颜漪岚低头扫看着被雨水打落在地的紫白色花蕊,听到身后碧鸢复述着央玄凛的话,她不禁出神,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总是藏着犀利锋芒的眼里此时写满了清虚。
“殿下,”碧鸢忍不住出声问道:“是否需要奴婢前去传话?”
颜漪岚倚着窗棂,她沉吟了片刻,道:“不必了。”
说罢,颜漪岚转身往殿外走去,途径碧鸢的时候,颜漪岚顿了顿足,偏头道:“传令下去,明日午时北央王离京,由吴王亲自领队护送。”
碧鸢垂着头,让出身前的路来,听到颜漪岚的吩咐,她点头道:“是。”
许是入了秋的缘故,下过雨的天气一片阴霾,如同一张巨大的暗灰色幕布,笼罩在皇宫的半空中,使得人看着看着也不觉得感到心头沉闷压抑,几欲喘不过气来。
雨幕里的一切皆带着朦胧之意,初行到央玄凛的寝宫外,隔着淅淅沥沥入耳的雨声,颜漪岚抬头,雨丝犹如缭绕周身的烟雾,而远远地,她看见一道黑色的颀长身影立于宫外长廊之上。明明视线模糊不清,央玄凛的容颜却似乎是镌刻在天地之间一般清晰,眉目冷峻,轮廓犹如精工巧匠雕刻出来的那般深邃。
这一刻,透着细密的雨幕凝看央玄凛,颜漪岚竟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时间过得那么快,自从他们在央国遇见,已经过了八个年头。
可惜时间并没能拉近他们的距离,他们终究是越走越远,颜漪岚始终没有允许央玄凛走进她的心里,她的心里除了颜国之外仅存的位置是那么小,仅仅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从碧鸢的手里接过伞,颜漪岚独自撑伞朝着那抹身影走去,她的衣摆浅浅扫过湿地,放眼望去,仿若她所到之处,皆如灼了火一般明艳炽烈。
察觉到颜漪岚缓缓行来,央玄凛没有动,他眼中的神情复杂,在雨幕里显得晦涩难明。
收了伞,颜漪岚站定在央玄凛的身侧,同他一道并肩看着走廊外的雨景,两人一时无话可说,这样平静而沉默地相处,如今想来,竟是有些难得。
“孤王明日便会离京。”这句话自然是有些多余的,可是这却是央玄凛唯一能想到的开场白,他说着,看着远方的视线略微一沉,语气也不觉随之低了下来。“这番离去,你我此生不再相见。”
这本该是颜漪岚料定的结果,可是经由央玄凛的口中说出来,她不起涟漪的心随着对方情绪的变化,也不禁有了波澜。
“凤仪,”今日或许已是诀别,央玄凛话已至此,换来的仍旧是颜漪岚的沉默,这样的颜漪岚,这样的无动于衷,在央玄凛的眼里,冷静得近乎残酷无情。“你就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想说?”
央玄凛的话很轻也很冷,只有很仔细很仔细地去听,才能辨别出他语气里藏得深沉的疼痛。颜漪岚沉默地想了想,她很想应景地说些什么,可是话真到了嘴边,她却又觉得什么都不对了。
她当初欠他的早已还清,如今的他们恩怨两清,而她对于央玄凛也已经再没有什么要求了。她连想要说上一句“路上珍重”,都不免在心里觉得太过矫情和多余。
这般想着,她不觉自嘲地笑了笑,笑声低浅,却透着落寞。“此生不再相见,不正是你我最好的结局么?”颜漪岚的话那么冷静,理智分明得仿佛不掺半点感情。
“你就不怕孤王回了央国,会起兵报复颜国么?”央玄凛蹙眉,企图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后一点把柄来换得颜漪岚的在意,“还是你觉得,你同吴王可以联手反抗央国?”
颜漪岚摇了摇头,道:“我不希望太子同我一样,接手的是一个始终活在他国侵染掌控之下的国家,那样的君王,做得实在是窝囊。”说到底,她做这些都只是想要让太子明白一个道理,为君者,为了国家必须学会取舍,有的时候妥协是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可是更多时候只要自强才能赢得尊重。做人是如此,治国更是如此。
这是颜漪岚能够为颜君尧做的最后一件事,在这条登基的道路上,她为他铺下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块砖石。
颜漪岚没有说出口的话,央玄凛已经都能猜到了,他这时才忍不住侧目去看她,看这个夺走他心魂的女子。有的时候,他爱她的风华绝代,可是有的时候,他偏偏又恨透了她的风骨凛然。哪怕她的骨子里能够柔软那么一点,偶尔像寻常女子那般学着放低姿态,而不是将整个颜国都扛在肩上,那么也许等待他们的,便会是另外一番场景。
可惜这些设想终归都失了意义,如若颜漪岚不是颜漪岚,如若她不是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性子,那么这样的她,他又哪里还会放在心上?
凤仪,想来孤王对你,怪过,怨过,也恨过,最终到底是敌不过心底对你的那份喜欢的吧?这么的喜欢,所以就连恨,也变得那么的不纯粹了。
一旦想得通透了,胸口积压多日的郁结也有了瓦解之意,央玄凛突然有些想笑,他冷峻肃穆的眉目淡了淡,低道:“你当真不怕?”
央玄凛语气瞬间的缓和没能逃过颜漪岚的耳朵,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回去,兀自想了想,竟也随着北央王笑了起来。“怕。所以,想要向北央王讨一样东西。”
难得听到颜漪岚开口,央玄凛心中的讶异多过好奇,他挑眉问道:“你要什么?”
“自然是保大颜的护身符。”其实这本该由颜君尧亲自向央玄凛开口,但是自己弟弟的性子她如何不知晓,想着,颜漪岚艳魅的眼里流溢出夺目的光彩,她笑道:“祁月。”
这倒的确是这世间最稳妥的护身符。祁月性子固执,偏偏心眼也实,她在茫茫人海中选定了颜君尧,那么这一生一世她都会把颜君尧放在心里,一旦她嫁入了颜国,她必定会尽心辅佐他,护他和他的国家周全。
两国结下了姻亲,有了祁月,颜国如同手握央国这枚护身符,颜君尧也可以高枕无忧,安安心心做他的大颜君王。
央玄凛失笑,故意刁难道:“若是孤王不答应呢?”
“你当初娶了我大颜的公主,如今我们两国已然两清,礼尚往来,你自当要还我一个才是。”颜漪岚顿了顿,既而笑道:“况且,我答应过祁月,会让她成为颜国的太子妃。既已答应,我断不能食言。”
大抵这个世上也就只有颜漪岚一人能够如此不知死活,在这个时候还敢跟他来提这些条件,似乎是吃定了祁月非嫁不可,又似乎是料定了他不得不给,他拿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妹妹没有法子,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央玄凛道:“就算祁月日后成了颜国的太子妃,孤王若觊觎大颜,同样会率兵攻城。”
“我明白。”颜漪岚依旧是笑,说出口的话一如她的笑意那般洒脱。“他日江山易主,功过都留给太子撰写,存亡全凭他的本事,我自不怪任何人。”
似乎听出了这番话里的弦外之音,央玄凛望着颜漪岚的目光深了深,他道:“你打算退位?”
“颜国已经不再需要我了。”颜漪岚远眺皇宫外不知名的远方,她倏而轻轻嗤笑了一声,笑声讥诮而淡薄。“不过不急,我还有一样东西,必须要先向吴王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