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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晚上里发生了太多事,周景夕疲累至极,几乎是沾着枕头便睡着了。可夜里梦多,太多故去的面孔在眼前不断闪现,光怪陆离,她觉得自己像是长了翅膀会飞,前一刻还在玉门关,眨眼之间又是在京城的大宸宫了。
周遭的景致并不陌生,她恍恍惚惚地发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十三四的年纪,又回到了织月宫。抬眼望,不远处隔着一方垂地的轻纱,背后绰约一道倩影,她走过去撩开帘幔,里头的人便回过头来,轻轻一笑:“阿满,我新填了些词,改日你拿去找蔺大人,请他谱首曲子。他向来对你言听计从,一定不会拒绝的,好不好?”
“陆筝……陆筝姐姐!陆筝!”周景夕尖叫着在床上惊坐起来,与此同时,外头的魏芙推开房门冲了进来,蹙眉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她神色很是恍惚,一把捉住魏芙的手道,“陆筝呢?陆筝呢?她去哪儿了……”边说边赤着脚下了床,口里还自言自语似的念念有词,“好啊,我答应你,我让蔺长泽给你谱曲,我答应你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回来……”
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仿佛是着了魔怔,魏芙吓住了,赶忙上前拉住她,焦急道:“殿下梦见陆筝姑娘了?您快醒过来,这里是嘉峪关,今日要启程回京,外头一大帮人都还恭候着您的旨意呢!”
“嘉峪关……”周景夕渐渐平静下来,侧目环顾,哪里是什么织月宫,哪里有什么陆筝,原来只是南柯一梦罢了。她微微蹙眉,垂了眸子发力地揉摁眉心,良久才沉声道,“什么时辰了?”
魏芙道,“已过卯时了。”
周景夕似乎乏累,微合上眼,背抵着土墙仰起头,眉宇间神色落寞而疲惫。副将面上浮起几丝担忧之色,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站在一旁一言不发。魏芙知道,这么多年,公主难得有故人入梦的时候,牵动愁肠,此时她最需要的不是旁人安慰,而是安安静静地等候,等她规整好思绪,重新穿上那身铠甲发号施令。
这一次的等待并没有多久,很快,周景夕睁开了眼,她伸手扯过外衫笼在了身上,端起桌上隔夜的茶水漱了漱口,又漠然道,“今儿是开市的日子,楼下怎么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魏芙将巾栉递过去给她揩脸,回道,“原是该热闹的,可央当家将开市的时辰推迟了半日。”
“哦?”她挑眉,系上披风,拿起剑边走边道,“无端端的,为什么要推迟开市的时辰?”
“这就不大清楚了。”魏芙皱了皱眉,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方道:“不过听秦禄说……似乎是厂督有交代,说昨晚殿下没有休息好,大早上不能扰了您的清梦。”
周景夕脚下的步子骤然一顿。
“……”魏副将先是一愣,随后立马便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因尴尬地补充道:“可殿下您是知道的,秦禄那张嘴逮着什么说什么,是最信不过的……没准儿是他听错了胡说八道的呢?”
“蔺长泽不是那种会多管闲事的人。”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握着长剑立在窗口旁,眸子里映入外头的白云大漠,西厂的众人已经集结在了风沙渡外,远远望去玄色一片,透出几分肃杀之气,“你既然知道这话不可信,那就不要传到本将耳朵里来。”
“是,属下知错了。”魏芙垂着脑袋声若蚊蚋道。
周景夕瞥了她一眼,又扯下腰间的酒壶扔了过去,挑眉道,“喏,罚你用风沙渡的陈酿女儿红将它灌满,本将便既往不咎。”
魏副将接过酒壶,眉头霎时拧成了一个结,她面色有些为难,迟疑着开口,“属下……”然而抬头一看,面前的人却不见了。她大为诧异,探出头往窗下张望了一眼,只见她们轻功卓绝的大将军已经纵身从窗口跳了下去,姿态从容地落在了黄沙上。
魏芙瘪了瘪嘴,只好抱着酒壶下楼讨酒去了。
旭日东升下的黄沙出奇地美,朝旽悬挂在天沙相接的一线之间,带出种昼夜交替的磅礴。大漠的风是暴躁的,狂野的,肆意翻飞着西厂众人的衣袍,玄色的披风连绵如墨,那顶暗红色的官轿摆在一片墨色之中,别具一格,突兀却又和谐。
一众厂卫不知道公主抄了近道,一个个还在客栈门口翘首以盼,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口哨声,紧接着,马厩里的追月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撒开蹄子朝着西厂的队伍中飞驰而来。
众人一惊,纷纷朝两旁避让。只见高大的战马在一个黑衣女子身前停了下来,飞扬的尘沙模糊了她的容貌,只依稀可见她拔剑出鞘,精准无误地将两条突然出现的毒蛇斩成了好几截。
“都让你别这么莽撞了,”周景夕略皱眉,手掌轻轻抚着追月线条优美的脖子,道,“惊了那些剧毒无比的蛇,再被咬上一口,我可没法子救你。”
厂卫们齐声恭敬道:“参见五公主。”
她动作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牵着缰绳任追月随意踱步,眸子漠然地扫视过一众西厂厂卫,“督主呢?”
话音刚落,秦禄秦公公将好艰难地穿过人墙,他满头大汗,跪在周景夕跟前不住地喘气儿,口里断断续续道,“回殿下,督主今早旧疾突发,云霜云雪正伺候着他老人家用药,即刻便会过来了,还望殿下恕罪。”
旧疾突发?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秦禄应声是,复站起身弓着腰退了下去。风沙起了,让公主太阳底下吃沙子可不成,一个两鬓发丝银白的厂卫朝公主呈上了一副皂纱面具,躬身垂首道,“殿下。”
周景夕接过面具轻轻扣在脸上,目光在这副英气逼人的面容上停留了少顷,半眯了眼,“你是西厂的二档头,任千山?”
任千山抱拳应是,口吻恭谨,“属下正是。”
她一笑,换上一副打趣神态,漫不经心道,“这么多年了,看来,你家大人依然很重用二档头。”
“属下本无德无能,能有今日,全因督主是个念旧之人罢了。”
五公主眼底微动,是时魏芙已经拎着酒壶从风沙渡里头出来了,她抬眼张望了一番,看见将军后小跑过来,将酒壶递上去,“殿下。”
周景夕揭开酒壶的盖子,单手接过酒壶轻轻晃了晃,仰头喝了一大口。魏芙在边上看得有些心疼,心道真是暴殄天物圣所哀,她废了老大的功夫才讨来的好酒,竟然被公主这么个豪饮法。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遥遥挂在黄沙之上,颇有几分烈日当空的意态。她调转了马头回身望向后方,灼日烈酒,黄沙千丈,这些陪伴了她五年的东西马上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正感伤着,一道女子的声音却忽然响起了。周景夕狐疑地侧目,只见昨夜被她救下的楼兰女人不知何时已经跑了过来,深秋近冬的光景,她的衣着却极为轻薄,赤足踩在黄沙上,看上去狼狈不堪。
“求求你……带我一起走……”楼兰舞姬的官话不大顺口,她的眼神悲切而无助,跪在地上哀求道,“带我一起走吧!”
强者似乎天生有种保护弱者的心理。魏芙看她可怜,心头不由生出几分怜悯来,顿了顿才道,“回楼兰去吧,回你的家乡。”
“没办法了……”舞姬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会死的,不要丢下我,我会死的……”
美人哭得动人肺腑,然而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无动于衷的。周景夕面无表情地俯视她,忽然一把拔出了长剑,朝着那舞姬狠狠刺了过去。
楼兰女人始料未及,吓得失声惊叫起来,千钧一发之际,魏芙在半道上挡下了那柄突如其来的长剑。
“殿下?”副将一头雾水,不明白将军为什么会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下手。
“……”周景夕坐在马背上笑得戏谑,她随意地摊开手,右眼色的厂卫连忙拾起长剑送回到她手中。她打量了那舞姬一阵儿,良久才摸着下巴道,“看来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
魏芙恍然大悟,这才反应过来公主是在试探这个舞姬会不会武功。她看了眼跌坐在地上吓破胆的楼兰女人,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因将她扶起来,道,“殿下,不如将她一同带回去吧。风沙渡里头没几个好人,留下她,等我们一走,说不定又有人将她捉去卖了。”
周景夕垂着头似是在思索,忽然拿剑鞘指了指那楼兰女人,半眯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楼兰女人回答说,“桑珠。”
周景夕迟迟地颔首,“你先与我们一道回京城,之后的事就之后再做打算吧。”说完朝她伸出右手,“上来。”
桑珠一愣,没想到这个身份尊贵的人会愿意和自己同乘一匹马。她有些受宠若惊,口里连声说了几个谢谢,这才怯生生地去拉周景夕的手。
“不可。”
众人一滞,纷纷侧目,却见一袭狐裘披风的男子从不远处款款而来,面色苍白,双眸冷冽。蔺长泽在周景夕身前站定,掩口微微咳嗽了几声,接着琵琶袖一抖朝她见了个礼,“殿下。”
她拿余光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厂督方才说不可,什么不可?”
蔺长泽兀自直起身来,垂着眸子寒声道,“事关殿下安危,您不可与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同乘一匹马。”
话音落地,五公主那方却半晌没有回应。他面无表情同她僵持,忽地,只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压低的笑声,紧接着有人拿右手挑起了他的下颔。
见此情景,众人俱是大惊失色,当即垂下了头不敢再往那个方向多看一眼。
公主勾着厂督的下巴,她的视线审度着那副完美无缺的五官,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的恶意,神态挑衅举止轻浮,道:“可本将今日就是不想一个人骑马,督主可愿做陪?”
云霜云雪对视一眼,均是被这话惊得花容失色。大人的身子经不起颠簸,殿下闹这么一出,不是成心要督主的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