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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换完官服后,随朱大典亲随入得帐来。帐中已摆下筵席,桌上珍馐满布,佳肴遍排,浓郁的香气四处弥漫,多位传菜的小卒往来穿梭忙碌不停。
李啸却不觉眼前一怔,他清楚地看到,席中上首的巡抚朱大典身边坐着一位内官打扮的人,正向他颔首而笑。
此人,便是时任山东剿叛军监军的内侍太监高起潜。
高起潜,浙江绍兴人,少年入宫,因为人机敏,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故升迁极快,与曹化淳、王德化等位高权重的大太监一样,甚得崇祯皇帝喜爱,孔有德叛乱后,高起潜随即被钦点为监军,主要负责粮草筹备军械供应等后勤工作。此人在明史中颇有恶名,最大的污点便是后来皇太极第三次入关时,此人与杨嗣昌勾结,积极图谋与清朝议和,故在监军关宁军时,对近在咫尺的友军卢象升的宣大军坐视不救,以致一代名将卢象升兵败身死。后在崇祯末期,因与大太监王承恩争宠失败,被革职回家,不久后便郁郁而终。
李啸快速打量了一下此人,见他四十多岁的样子,头戴嵌金抖翅三山帽,身着簇锦腾蟒紫袍常服,腰带系着≌∟,一根墨玉玲珑盘带,足蹬厚底直缝犀皮官靴。高起潜虽坐于椅上,依然可以看到,此人身材魁梧,体型壮大,长着一张颇有线条的长方脸,两条向下弯斜的扫帚眉下一双眯缝眼中时有寒光闪过,若不是他脸上阴白无须,光从体型上看去,几乎与一名普通军官无异。
李啸心下甚是惊疑,他没有想到,自已晋升一个小小的百户,这位深受上宠的大太监,竟然会亲自前来参加自已的晋升宴。
李啸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高起潜旁边坐着的吴三桂一脸笑容地对他喊道:“李啸,还不快来见过监军大人。”
李啸闻言,连忙向身后的张行猛、雷傲、上官云杰三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如自已一样,单膝跪地,抱拳致礼。随后,李啸朗声言道:“在下李啸,恭祝巡抚大人,监军大人前程似锦,腾达高升。”
李啸说完,朱大典与高起潜两人不觉相视一笑,高起潜先开口道:“起来吧,咱家今儿个来,就是想见下李啸你这名阵斩叛军陈友德的勇将,现在见了,果不其然,端的一员好将领也。”
高起潜的不男不女的嗓音尖锐刺耳,李啸身后的张行猛、雷傲等忍不住想笑,但见到自已的上司李啸犹是一脸恭敬严肃之状时,才强忍着没有笑出来。
“下官李啸,些须微功,承蒙高监军抬爱有加,心下惶愧之至。”李啸起身后,恭敬地低头言道。
高起潜大笑,他的笑声中,有种特别的阴冷之气,但那双眯眼中流露的神色,却是对李啸愈发的欣赏。此时,酒菜均已上齐,朱大典亲自招呼各人入席,李啸等人谦让了一番后,便按座位上标记的名字分别落座。
直到这时,李啸方看清了这席上的人员,分别是巡抚朱大典,监军高起潜,游击吴三桂,副总兵刘泽清,朱大典亲随书吏王子敬,然后便是李啸和下属三名将领。
席上,朱大典、高起潜、吴三桂等人皆是一脸笑容,而副总兵刘泽清,则明显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与尴尬。
觥筹交错中,各人互相敬酒致礼,一时间,倒也是一副将士同心,同僚共济的和谐模样。
行至半酣之际,李啸起身向高起潜敬酒:“在下得蒙监军赏光前来,心下甚是欣喜又惶恐,这杯酒,李啸先干为敬。”
高起潜酒量似乎不是很好,先前几杯落肚后,脸上便飞起暗沉的酡红,见得李啸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后,他笑吟吟地端起酒杯浅喳了一口,然后以一种颇为感慨的神色说道:“唉,若我登州大营各军,皆若有如李百户这般英勇善战,孔贼早灭矣,咱家也就可以早点向陛下复命去了。何至如此冷天里,还要在此这般辛苦围城。”
高起潜此语一出,整个席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李啸看到,朱大典那张瘦脸上的肌肉明显地抖动了一下,瞬间泛起微红。
不过他反应极快,随即端起酒杯向高起潜敬酒:“监军大人,眼前叛军已尽被我4万大军牢牢包围,只待水师将登州水城合围后,我军便可一举攻下登州,剿灭判军老巢!这灭贼的时间,绝不会太久。”
朱大典说完,一旁的刘泽清腾地起身向高起潜致礼:“监军大人请放心,我刘泽清身为山东副总兵,正日日厉兵秣马,枕戈以待,待来日攻城之时,我山东军马定会奋勇争先,轸灭残敌,以上报皇恩,下救黎民。”
高起潜脸色泛起一丝冷笑,眯眼之处一道寒光闪过:“两位若果如此英勇,何至于在山东之地连战连败,以至要咱家从辽东带来军兵方可击退叛贼!两位大人于此宴间夸口,殊无甚益。”
高起潜此话一出,席间愈发安静得连掉根针都是听到。
李啸心下明白,高起潜这是借酒醉发泄对朱大典的不满。估计是崇祯皇帝对这场旷日持久的剿叛之战已感觉心力交瘁,一心想早点结束。毕竟这4万大军,每天的粮草银钱开销,都不是个小数目。高起潜肯定是受到了皇帝的斥责与压力,才这般在酒席上呵责这位全军统帅朱大典。
李啸看到,朱大典脸色忽然变得青白,额头似乎亦有细汗渗出,他喃喃自辨道:“监军大人,朱某接任山东巡抚之际,叛军已是荼毒山东全境。朱某虽无将才,却也已打扫腥膻,将汹汹叛军压缩至登州一隅,还望高监军向皇上明言,再多宽限些时日,我剿贼大军,定会竭尽全力,力争早日打败叛军,以解陛下之忧愁。”
高起潜闻言,脸色略为平缓,他缓缓说道:“朱大人之苦衷,咱家亦有所体会,还望朱大人尽心领军,勿要迁延战事,徒耗粮草,方可不负陛下之厚望啊。”
朱大典喏喏连声:“那是,那是,此为朱某职责所在,还望监军多多宽慰圣上。”
高起潜冷笑两声,眯眼忽然睁开,里面射出两道阴鸷之光,“按说,咱家只负责后勤粮秣,不该过问军功升赏之事。只是咱家想问下朱大人,为何李啸自设巧计,灭得陈友德部500精锐叛贼,本是可升千户之军功,却为何只授得一个百户?”
朱大典脸上赤红,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旁边的刘泽清脸色阴沉地站起来,缓缓地说道:“监军大人,朱大人升李啸为百户,自有其考量。主要是因为李啸太过年轻,恐其骤得高位,便生骄纵之心,对其日后发展,甚是不利。故先将其升为百户,若日后再得军功,再行升赏不迟。”
“哼,说得冠冕堂皇,实为强词夺理!那咱家问你,这等功劳,你刘大人可有能力立否?眼下军中,战绩了了,正是需要激励将士立功杀敌之时,如何可刻意贬损其功,以寒众将士之心耶?”高起潜那尖锐刺耳的嗓音连连响起,颇有仗义执言之态。刘泽清垂头无语,脸色灰暗。
李啸心里有种莫名的适意,一时对这个在明史上为祸甚巨的太监颇有好感。他看得出,高起潜这个人,对于愿意投靠自已的人,还是挺照顾的,无论是对吴三桂,还是对自已这样一个小小的百户。
高起潜冷冷地扫了朱大典与刘泽清一眼,继续说道:“现在,朝廷的升赏既已下发,咱家也不想再多说什么。这样吧,咱家拔下500石粮草给李啸全军,以奖慰有功将士。”
李啸心下大喜,连忙举杯叩谢:“在下得监军如此厚爱,感铭五内,唯尽心尽力奋勇作战,以报监军大人之恩泽。”
高起潜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拍拍李啸健壮的户膀,眼中饱含深意,缓缓说道:“李啸你作战英勇,心思明快,很好很好,咱家很看好你,还望你不要负了咱家对你的期待。”
宴席结束后,李啸等人随着高起潜吴三桂离开朱大典的中军大帐,去领取500石粮草,随后便押着粮草回高龙堡而去。
李啸等人离去后,帐中残席撤去,朱大典、刘泽清、王子敬三人皆脸色铁青,枯然寂坐。
刘泽清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愤怒地咬牙骂道:“呸!什么狗屁监军,简直是猪狗不如的东西!要不是看他是圣上亲近之人,老子当场就要与他翻脸!还好意思说我等战事进展太慢,他也不看看他这个狗屁监军有多偏心,辽东援军尽皆粮秣充足,人人饱暖,而我山东兵马却有多少军队未得足够粮饷,正饱受饥寒之苦还在坚持围城。娘的,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
“鹤州,慎言!”同样脸色阴沉的朱大典喝道。
“对啊,刘大人,需知隔墙有耳,这话若被高监军耳目或锦衣卫听去,可就麻烦了。”一旁的朱大典亲随王子敬低声皱眉说道。
“他娘的,这打得甚鸟仗,敌兵未灭,倒先受了一肚子鸟气!”刘泽清犹然愤愤不平。
“鹤州,高监军之话,虽有逞其私威之嫌,但归根结底,还是皇上对咱们不满啊。”朱大典一脸愁色地叹了口气,低头说道:“只是这战阵大事,岂可心急!若操之过急,合围不密,让那孔有德钻空而逃,我只怕大明之战祸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三个人都沉默了。朱大典突然有种无力感,他感觉,自已这个名义上的全军统帅,其实处处受掣肘,原来对这场仗事极有信心的他,现在越来越感觉自已对局势有失去掌控之嫌。
朱大典明白,自已能当上山东巡抚,全是朝中首辅周延儒力挺所致,而监军高起潜却与周延儒的头号政敌温体仁来往甚密,现在周延儒愈来愈不得皇帝欢心,首辅位置岌岌可危,朱大典隐隐感觉,估计再过一段时间,朝廷又要发生大的变动了,那心思阴鸷,孤寒毒辣的温体仁极有可能将这首辅之位取而代之。
而朝廷高层的明争暗斗,对前线的战事,特别是领军将领影响极大,监军高起潜现在军中积极拉拢包括李啸在内的各级将领,培植自已的私人势力,很难说背后没有得到温体仁的指点。大敌未灭,自已内部却是这般勾心斗角,这看似将要赢定的剿灭叛军之战,越来越有前途莫测的感觉。
这种感觉,朱大典现在是深知其味。他站起身来,于帐中一块空地处站定,心中却无限迷茫,大明的未来,为何会这般充满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