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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大卫按照幼儿园看门大爷的指点,找到了位于江对岸的市第一棉纺厂,那是宁馨父母工作的地方,几排民国时期的建筑临江耸立着,虽然有些古旧,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派,预示着厂子曾经有过的辉煌。如今在内地企业普遍不太景气的情况下,棉纺厂的人气与车流都比较稀少,明显表现出没落的趋向,但这丝毫没有减少其惯有的威严,大卫好说歹说,依然被以安全防护为理由挡在了大门之外。
幸好大门外边有几棵高大的槐树,遮出了一片阴凉,更有热心的人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些桌椅,于是吸引了一大群人来,趁着周末聚在一起喝茶聊天。
大卫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烟,几梭子轮番轰炸开去以后,很快就和工人们打成一片。从大家五言六句的话语里,大卫知道宁馨的母亲早在五年前即提前内退下岗,期间他还编织过藤竹工艺品在夜市卖过,只是不知道现在具体情况怎么样了。说起来宁馨的母亲年轻时也是个有名的美人,也不知道怎么就看上宁馨她爸。
“宁馨她爸不是一位战斗英雄吗,怎么会配不上她妈?”大卫听宁馨讲过一些她爸妈的事情,听她话语里对父亲还挺崇拜的,故而忍不住问。
“别听大老王的,谁不知道他年轻时特别喜欢宁馨她妈!他这纯属吃醋,知道不?”一个年约五十来岁,须发根根如刺般挺立如虬髯客的男子本来聚精会神地在和一位花白头发、神态安详的老人下棋,这会却忙里偷闲,回头嘲弄道。看他壮实的身体和彪悍的表情,估计应该是厂里保卫科的一员,自然要维护同事的尊严。
大卫注意地看了下,叫“大老王”的男人也差不多岁数,肌肉明显松弛得多,戴着一幅老花眼镜,样子倒是挺斯文,摸着已经谢顶的脑门不服气地说,“想当年我一堂堂组织科长,有知识有背景,又年轻又帅气!他老宁有什么?整个一个黑炭头张飞,还少了一条腿,凭什么把我挤开抱得美人归?想当年阿兰进厂的时候,还是我把她招来的,要是没有我,你们谁能认识阿兰,更能有老宁什么事呢。哼哼!”
“你招来的?”一个身材瘦削、矮小的老头把茶杯往地下一顿,哑声说道,“阿兰是老宁从越南战场上救回来的好不好!这事全世界都知道,偏你老不认账!”
“我怎么就不认帐了?我要是不接收,阿兰能进来?”大老王气急败坏地说,“还有,我要是不同意,他老宁也别想进咱们厂里来!”
“就你!”前面插话的彪悍男子大臂一挥,把老王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动粗,但接下来却是听到了另一席话,“老宁当年可是有名的战斗英雄!多少单位包括政府里都抢着要他去,结果他都不肯干,最后主动要求到咱们厂里来,当时可把大伙儿荣耀了一阵子,还是厂领导亲自去接来的!你这翻的是哪门子烂账?”
看到这些半老男人一个个孩子般在那里斗嘴斗气,大卫又好气又好笑,但为了探听更多的消息,赶紧息事宁人地又抛了一圈烟,趁大家吞云吐雾的当口又问起宁馨的事情。
说起宁馨,大家伙不由异口同声地长叹了一口气。原来宁馨小时在厂里托儿所长大的,上学后放也经常随父母一起到厂子里玩,再加上大家都住的一个家属院,所以在场的人几乎都认得,觉得小姑娘特懂事特可爱,就像小天使一样人见人疼。更重要的是从不用大人操心,很小就会自己学习自己做事,故而人们常常拿她做自己教育孩子的标本:“你看人家宁馨怎么怎么的……”,可惜如今这样聪明美丽的女孩再也见不到了。
厂里工人活动室有一架旧钢琴,据说是刚解放时从苏联进口的,历经了文革的劫难竟然还能用,当然其音质自然是难尽人意的,有好几个琴键也坏了。宁馨当时大约也就不到十岁的样子,那么小,竟然也能在上面完整地演奏出《大海啊故乡》、《洪湖赤卫队》什么的,为工人们作即兴演出,这至今还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至于在全市全省纺织系统的年度晚会或重大表演赛上,只要有宁馨参加的,金牌就没有旁落过。可以想象得到,有这样聪明美丽的孩子,她的父母该是多么骄傲和幸福啊,更正何况如今这年头一般家庭都只有一个孩子。人们清楚地记得,由于家里没有老人帮带,在厂里没有办托儿所之前,阿兰总是用小背篓背着宁馨来厂上班,利用工闲给孩子喂奶,那情形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握在手里怕碎了。好不容易长大成亭亭玉立、外秀慧中的大姑娘,却又这样莫名其妙地没了,可以想象这事对做父母的打击有多大!得知这一消息的阿兰当即就晕死过去,等到好不容易苏醒过来,却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整天唯独惦记的一件事就是跟丈夫要女儿。
听到这里,大卫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感觉思绪猛地在往下沉。虽然他早有预想到宁馨的双亲会有多么悲痛欲绝,但没想到她妈妈会真的疯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满心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幸福的家庭就这样瞬间被毁灭,大卫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宁馨真的被人害死的,就是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把凶手揪出来绳之以法。
周围的人依然在愤慨而热烈的讨论着。大卫注意到人们话里话外,谈了好多宁馨和她妈妈的故事,唯独对她父亲绝口不提。好几次大卫忍不住追问宁馨父亲的消息,没想到人们要么听而不闻,要么有意岔开了话题,这让他颇感意外。
不知不觉到了下班时分,门口聊天的人们开始逐渐散去。
看到“虬髯客”回到门卫室收拾行装也准备走,大卫估摸着他跟宁馨父亲关系肯定非同一般,而且人也豪爽,想从他那里知道些关于宁馨的更多事情,故而壮着胆子走进去,跟他打了声招呼,说想请他赏光一起吃个晚饭。
“虬髯客”回头注意地看了大卫一眼,以一位专业保卫人员特有的警惕揣摩他的用意。大卫从他透着寒意的目光中感到一阵凛然,但还是勇敢地迎着对方乌黑深湛的瞳孔对视了过去。“虬髯客”显然从这一瞬间的交流中明白了什么,随即爽快地答应了。
趁着“虬髯客”收拾行装的时候,大卫瞅准机会跨过铁门,看到一处很大的院落。门卫室的其他人大约看到大卫和他们的头很熟的样子,也没有阻拦。于是大卫优哉游哉地四处逛着。正对大门的是一栋五层的楼房,灰色的砖头砌成,厚实得像一座城堡,应该是工厂的办公楼,办公楼前有一个篮球场,一些人正聚在一起运动,男女老少都有。
左手的建筑不是很高,但显得很空很大,应该是工厂的车间,门口还停留着好几辆大卡车,略显破旧,应该有些日子没使用,反映厂子近来经济状况确实不太好。
右手边近似一个小院落,是由苗圃栅栏般围住的一小块地方,有滑梯、秋千和汽车轮胎搭成的独木桥,估计就是刚才人们谈论到的托儿所,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太太正带着一个小女孩坐在秋千上晃悠着,寂静的院落里不时响起孩童无忧无虑的欢笑声,这让大卫有些时空倒流的错觉,仿佛穿着一身白裙、扎着两只翘天辫、坐在秋千上咯咯逗笑的就是复活了的宁馨,从天庭哪个出口冒出来以后又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看什么呢?”背后响起的声音把大卫从白日梦中惊醒过来。闻声扭头一看,是正装待发的“虬髯客”。仅仅是平常的一个上班日子,这位仁兄竟然带着渔具、棋盘、两本书以及一个估计能装两升水的超级大茶杯,难怪要收拾大半天。
大卫赶紧迎上去帮他拧起渔具和棋盘,按照“虬髯客”的指点,来到厂房不远处一座靠近江边饭馆里。那里的饭店招牌不很起眼,却有很好的视野,可以看到橘子洲及远处的岳麓山。“虬髯客”自称姓李名至诚,是工厂保卫科副科长,宁馨父亲宁木生的搭档,两人都是从部队转业回来,有着近0年交情,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眺望到宁馨的幼儿园,以前他常跟老宁一起来这里喝酒聊天。宁馨是他看着长大的,就像是自己的侄女一样亲。听大卫介绍和宁馨认识的情况后,他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猛地灌了一大口酒,然后砰地一下用拳头把酒桌砸得震天响,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大卫一看这架势,知道老李会有许多话要说,赶紧给他把杯中酒满上。果然李至诚再一杯酒下肚后,话匣子就呼啦啦地一声打开了。先是骂了一通不知谁的娘,然后翘起大拇指说,“老宁你见过没?没见过!那你算是白活了,他是个英雄,英雄知道不!”
听这话大卫不由扑哧一笑,看到“虬髯客”不满地看着自己,赶紧解释说:“我想到了著名武侠小说家金庸写的《鹿鼎记》,里面有句话“为人不识陈近南,纵称英雄也枉然!”觉得这句话跟您的说法很像,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虬髯客”这才转怒为喜,高兴地说:“对对,就这意思。为人不识宁木生,纵称英雄也枉然。平常我可是很少看人上眼的,但对老宁,一个字,我服!”
说完,两人举起杯,哐当地猛碰一下,各自喝了一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