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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素娥几次欲将断剑狠狠扔下,但此剑有着太多的回忆,可以说是见证了成长、度量了青春,仙子又怎会舍它而去?于是她还剑入鞘,仙绫蓦地从身后飘了出来,绫刃借着月色迸发出摄人的杀机,仿佛一缕青烟般缭绕在仙子身周。
她本是不想伤了这对璧人,但令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就站在私塾的庭院之中,与自己咫尺之隔,而仙子面对罗刹更是有话不能说,敢恨不能恨,心中的情绪已是堆叠到了顶点,并逐渐的丧失了理智,她冷冷的道:“阴阳竂虽不是我教大敌,但朱雀在宫中得势一日,便会对教主的大业阻挠一分,何况四上神狼子野心,待得阴阳竂羽翼丰满之日,便是大梁江山易主之时!而青龙不甘屈居人下,誓与教主不共戴天,所以但凡我教中人,路遇阴阳师者,必然以命搏之,宁可错杀一万,也不可放走一人!”
只听得“嗖嗖”声响,绫刃已然割裂了哑女脸部的皮肉,鲜血沿着凸起的颧骨缓缓滴入口中,血腥之气令其清醒了许多,但身子仍是颤个不停。
女子立时捂住脸上的伤口,喉咙中支支吾吾的不知所云,她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只因脸上的裂口细如发丝,仿佛刚被割裂便已然愈合了起来,而身旁的男子却没有这般幸运了,他高呼一声,已是被绫身震得飞了出去,重重的摔于阶前。
罗刹平举着青冥重剑,正对着仙子桀骜的轮廓,厉声喝道:“这分明便是一个普通的妇人,无有半点武功,与阴阳竂又有什么关系?你若真的杀了她,休怪我不念同门之情!”
“哼哼……本宫若是下了杀招,她还焉有命在?”嫦素娥没有将这句话表露出来,她只是在心中苦笑,而后冷冷的望着罗刹精致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要在罗刹面前掩饰自己脆弱的灵魂。
仙子蹙紧了眉头,口中狠狠的道:“玉郎,你早已叛离我教,你我之间又何来同门之义呢?你若执意拦我,本宫就替教主清理门户,杀一杀中原五绝的威风!”
她方欲出手,忽有一段柔美的声音传了过来,声音质朴神秘,宛若就在耳边:“妹妹枉生了一副好皮囊,怎会如鬼卒般滥杀无辜呢?月宫仙子的威名冠绝江湖,想不到也是帝释天的夺命傀儡……”
灵姝圣女怀抱男婴,迈开莲步从私塾偏舍中行了出来,苍白的脸上未施粉黛,几缕青丝脱离了发簪的束缚于耳边散落下来,足见这一路的奔波,“我早已看出了妹妹的心思,知道仙子不忍伤了二人,既然不忍,为何还要装得这般辛苦,是要做给玉郎看吗?”
嫦素娥寻声望去,遥见沈梦篱着了一身淡蓝色的织锦长裙,裙裾上镶绣着点点红梅,并以玉带将不盈一握的纤腰稳稳束住,而肩上却搭了件红狸皮袄,略显臃肿繁复,应是怕月内沾染风寒之故。
嫦素娥不由得瞪大了双眼,非是圣女道出了自己的心思,而是看到了沈梦篱怀中熟睡的男婴,仙子极是不愿接受眼前的一切,目光中蕴藏着的不知是愤恨还是错愕,痴痴的道:“这……这是……”
不知何时,她已是将仙绫收了回去,空洞的双眸几乎无有半点颜色,漫无目的的环顾了一周,最终停在罗刹的身上,“玉郎,你对得起师姐吗?她爱你、恋你,为了你……她……她宁可……罢了罢了,本宫不想再提及此事,玉郎,你好自为之!”
嫦素娥欲言又止,怎料一段女子的笑声从天而降,笑声带着极重的怨念,悲悲切切的由四面八方飘了过来,直震得风过即断。
“哈哈,哈哈哈……妖女装得这般清高,最终不也是堕入了红尘?世间男子何止千万,为什么偏偏抢走了我的玉郎?”
声音虽是笑着,但总给人以悲戚之感,石隙间的几丛矮竹竟也跟着尘灰簌簌而落。
“师姐?”嫦素娥对着群星举头瞭望,她高呼着、寻觅着,但见繁星熠熠,夺人眼目,然而漫天斗星俱在,却是无有半个人影。
她缓缓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头已是舒展开来,仙子极不希望师姐寻到此处,不然以鬼母子的脾气,定要和沈梦篱拼个死活,那时刀光对着剑影,恐怕至死方休了。
沈梦篱听到此处已是吓得面如土灰,说话已是带了哭腔:“玉郎,这个声音是……是鬼母吗,她找到我们了,她找到我们了!”
她将怀中的婴孩抱得愈发紧了,生怕失去了这个至亲骨肉一般,“我们藏在这里就是为了生下陌儿,而如今陌儿刚刚出世,这天下之大,我们又要去哪里呢?”
“这是鬼母子的千里传音,虽然声音犹在耳边,但粲儿定然不在左近”,罗刹深知苏粲的伎俩,但仍是将圣女护在身侧,七尺之躯完全遮挡住了沈梦篱纤细的轮廓,只能看到青冥反射的幽光照亮了一张完美的侧脸。
“你且照看好陌儿,我们速速离开此地……”罗刹与沈梦篱相视一笑,而后提起了青冥重剑,直指仙子额上的三点朱砂,厉声喝道:“定是你向鬼母子透露了风声,粲儿才会知道我们的行踪!你我同门一场,为何要如此待我?”
“师姐的搜魂大法可在方圆十里,利用旁人的眼睛看到一切,这里除了本宫仍是大有人在,为什么偏偏诬陷本宫一人?”嫦素娥注视着罗刹炙热的双瞳,四目于空中相接,有过一刻的沉默。
“院内所有人的举止从未出现过异常,为什么你到了私塾后,粲儿就能知道一切?”罗刹刻意的避开了仙子视线,好似某种逃离,他缓缓道:“纵使鬼母子的搜魂大法出神入法,也不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上了你的身,若说你们不是沆瀣一气,我又如何肯信?我只求能与阿篱长相厮守,从此淡出江湖,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嫦素娥一张俏面冷得如霜似雪,盛怒之下正迎着徐来的晚风颤抖着,她仍是不愿吐露出自己的心声,只是在暗地里阵阵苦笑,没有说出半个字来,“哼哼……本宫若是知道你们藏身此处,又怎敢来到这里与你相会呢?不曾想,本宫在你心中竟然是这样的不堪,即便朝夕相处之人也难免会有一时的求全之毁、不虞之隙,何况你我早已形同陌路,本宫又能和你解释什么呢?”
仙子绝望之际痴痴的站在原地,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潇洒地离开,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被人误解,而这些误解若能在罗刹心中留下丝毫的念想,也是自己曾经存在过的价值。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本宫又何须多言?”一行清泪洒了下来,她刻意的将头转将过去,生怕被人看到一般,于是仙子终于发现,自己最害怕的仍是离别。
“哼哼……”嫦素娥冷笑数声,接着道:“尘世之繁芜,人性之丑恶,不过是浮生一梦,梦尽缘散,再无牵挂之理,亦无念想之事,玉郎,我们后会无期……”
言罢,仙子几个转身已是化为了一道白练,游蛇般向着圆月奔袭而去,雪白的身影与月色融为了一体,如同梦境与潮汐,在繁星的尽头烟消云散。
罗刹望着仙子远去的身影,心中有种莫名的东西撞了一下,他立时收回了青冥宝剑,向着阶前的男子拱手道:“在下叨扰多日,承蒙先生收留,不想给先生带来了诸般不便,实在是无以为报。我与娘子一路上被人追杀,皆是为了在下手中的这把传世之剑,希望先生能够守口如瓶,莫再提及此事,你我就此别过!”
男子擦拭着唇边鲜血,勉强的挺起身来,重伤之余仍是保持着一副读书人的执拗,寒暄道:“既然少侠执意要走,我也不便多留,只愿你与夫人能够百年好合,远离江湖的恩恩怨怨,从此田间煮酒,儿孙绕膝。”
“妹妹果然好福气,找了一个可以为你生、为你死的男人,若是有缘我们或可再见。”沈梦篱微笑着与女子告别,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出了春风般的和煦,她怀抱男婴与罗刹穿过几许回廊,沿着狭小的古巷渐行渐远。
而女子没有丝毫的回应,她急切的冲向男子,双手抚摸着男子被鲜血浸透的胸口,不由得哭了起来,二人旁若无人的抱在一起,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彼此胸口急剧的起伏,可以清楚的听到彼此粗重的喘息。
女子只是呜咽着,仍是没有半句人话,她将下巴抵住男子不算宽阔的肩膀,目光始终未离开青冥半刻,她的双眼立时变得猩红无匹,与其苍白的面容显得异常分明,唇齿间的戾气已然弥漫在私塾的每个角落,浸入了骨血之中。
没错,在阴阳伞下她是陵光上神,而在阴阳伞外她便是柳文远的结发妻子,一个活在阴曹与凡尘的女子,一个戏里戏外完全寻不到自己的上神朱雀,她在自己世界里迷失了自我,却在别人的世界里找寻着自己。
朱雀眼看着罗刹一步一步的走向尊上布好的棋局,血目中的瞳孔开始旋转起来,漩涡般令人望而生畏,只是远处攀谈的二人却是未能察觉。
沈梦篱看着襁褓中肥嘟嘟的小脸,愁思已是爬上了眉梢,摇首道:“鬼母子的搜魂大法令一切无所遁形,恐怕只要有人在的地方,苏粲终会找到我们,玉郎,天下之大,我们究竟要躲往何处?”
罗刹将圣女散落的发丝放于耳后,双手温柔的拂过她细如柳叶的眉毛,微笑道:“就像你说的那样‘天下之大’,我们可以找到一处无人的所在,从此退隐江湖,不问世事。”
“可……可寻到一处没有人的所在,又是谈何容易?”
“最美的风景莫过人心,娘子请看,那云端的最高处,便是你我的家!”罗刹将圣女揽入怀中,青冥熠熠,遥指着远处插入云中的一座雪山。
“云鹭山?”沈梦篱忽然明白了罗刹的良苦用心,而后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你我从此就做那冰中之人,死后你的尸骨万年不腐,玉郎,你陪我百年,我愿在那里守着你的尸骨,伴你一生!”
灵姝圣女不死不灭,而玉面罗刹终是一个凡人,二人的爱恋仅仅是圣女生命中的小小插曲,百年以后罗刹入土,圣女真的可以守着冰冷的尸骸,静候万载吗?
古巷中阴风凛凛,寒意正浓,二人缠绵之际,已是旭日东升,陈州于苍幕下静默如初,似是怕惊扰了城西绵延千里的一方雪域。
雪域中以云鹭山最为高耸,山顶极为平阔,放眼望去百里点苍,即便是盛夏时节,仍然萦云载雪,而山中竟有一间破庙残砖败瓦,在雪域中显得异常扎眼。
庙门前的石阶被积雪覆盖,露出了零零散散的青白棱角,庙内更是古樟参天,两个大香炉傲然挺立在大殿门前,已是没了香火,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飘飞的雪绒。
冷风就这样穿堂而过,殿内的空气几乎可以冻成了冰,一座三丈高的巨大佛像竟然被人斩断了佛头,手指也掉了几根,正指着坍塌的庙顶端坐如钟。
眼看着天上飞着大雪,庙里也跟着落起了小雪,雪妮怎么可以让少主坐在雪野之中呢?她很快的撑开了纸伞,罩在风满楼的头上,显得极为贴心。
五代的信徒中不仅有那些强悍的男性,还有一些温柔的女子,她们远离尘世,在门闩紧闭的尼姑庵中诵读着经文、恪守着清规,努力的以一颗圣洁之心去叩响她们理想中的超然之门,而雪妮正是这种人。
她头上兀自烙着几点香疤,平添了些许俏皮,水灵灵的大眼睛镶嵌在鹅蛋脸上,有着少女的娇羞,乍看去八九岁的样子,不出几年,定能出落成一方佳人。
雪妮嘟起小嘴,在雪地里连连跺脚,不解道:“少主,是尚书大人的吩咐吗?我们在这间庙里已经等了两日,我们……我们究竟是在等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