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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得冬天来得有些诡异, 十月里白天先是下了一场雨到了晚上雨里面夹杂着雪粒子打得人生疼,就算几十名仆役冒着雨雪打扫, 路上还是结了一层的厚冰,蒋佑方亲自端着老参飞龙汤往蒋至先养病的劝勤堂暖阁而去, 蒋佑昌与蒋佑临都在外面忙着自己的一摊子事,蒋佑荣和蒋佑伍仍被软禁,在家里能照看蒋至先的也只剩下他了。
蒋至先斜靠在床边看书,看起来脸色还好,只是瘦得厉害,脸上的颧骨清晰可见,握着书的手骨节分明, 眼睛边泛着不正常的红, 在床边伺候着他的年约三十的女子,眉目俊秀动作温柔娴雅,她是蒋至先这些年最宠爱的通房,一直没有姨娘的名份, 倒不是蒋吕氏拦着不给, 而是蒋至先不肯给她名份,她也一直没有生养,只是跟在蒋至先身边,名叫凤姑,因为人慈善宽和下人都偷偷叫她凤姑姑,蒋佑方他们只叫她凤姐姐。
“凤姐姐辛苦了。”蒋佑方笑道。
“伺候老爷是奴婢的本份,哪里敢担辛苦二字。”凤姑笑道, “六爷您今个儿又给老爷熬了什么?”
“飞龙参汤。”蒋佑方将托盘放下,亲自盛了一碗端到床边,凤姑让开了床边的位置,低头到一边整理蒋至先看过的书,在看见其中一本书上面隐约的殷红时,她抬眼看向蒋至先,蒋至先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老爷的精神越来越好了。”蒋佑方说道。
“嗯,新请的大夫倒真有几分的本事,说起来倒比那些尸位素餐的御医要强些。”蒋至先说道,“你母亲这些天怎么样了?”自从他病重,就懒得应付蒋吕氏,每日只准蒋吕氏在门外远远的看他一眼,两人说是夫妻却已经半个月没说过一句话了。
“还是老样子。”之前蒋吕氏为了龙道婆的事为难闵四娘,没三、五日气就消了,倒是对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假辞色,有样学样的只准他在院子里请安。
“你二哥平日报喜不报忧,你跟我说说外面怎么样了?”
外面能怎么样?圣上又是一连三个月没有上朝,就算是有各地与京城“清流”大臣无数的折子说蒋家的不是,也没有一份能送到圣上手里的,倒有好些落到了蒋佑昌的手里,蒋佑昌不是个容人的,一时间京城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蒋至先在的时候人人都只是觉得蒋家是欺君的权臣,如今早已经有人把蒋家和秦烩、蔡京之类的相提并论了。
“还是老样子,只是圣上又闭关了,已经有百日未曾临朝了。”
“圣上啊……”蒋至先叹息了一声,父子俩个你一言我一语,一碗汤很快见了底,蒋佑方见蒋至先今日胃口不差,不由得喜形于色。
“父亲,要不要我再盛一碗。”
蒋至先点了点头,蒋佑方起身去盛参汤,刚把参汤盛得半满,就听见身后的声音不对,只见蒋至先捂着胸口对着地上干呕不止,凤姑从床下拿了铜盆接着,蒋至先一看见盆立刻张嘴哇地一声把刚才吃下去的参汤吐了不说,又吐了不少的水。
“父亲……”蒋佑方跪了下来眼睛里泛着泪花,“父亲!我去找母亲来……”他平时常在蒋至先的左右,蒋至先原也只是吃得少罢了,如今竟然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看着蒋至先瘦成那个样子,蒋佑方知道父亲他这病——
蒋至先摇了摇头,“我这个病谁都不能告诉!就算是对你二哥也要说我身子渐好了!”
“父亲!”
“我若是能再撑个三年五载蒋家还有一救,我如今怕是连过年都要撑不到了,有多少雄心壮志都付诸流水。”蒋至先叹道,他原还有心思斗一斗,整治一下蒋家,至少要找出内鬼,如今真的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他看得最清楚,他若是不病,还能替蒋家安排后路,不至于圣上一翻脸就万劫不复,可如今这情势——他之前铺的那些路,花的那些心思,全都无用了,他手里就算是有王牌也不敢给蒋佑昌,蒋佑昌是什么人他心里最清楚,此刻有他在蒋佑昌都如此嚣张,若真的把自己手里的王牌都给了他,蒋佑昌怕是连圣上都未必放在眼里,给他就是害了他,害了蒋家。
“父亲——”
“你二哥他刚愎自用,不会听我的,你……”蒋至先摸摸蒋佑方的头发,“你这个孩子又太实诚不是为官的料,索性是个听话的……”
“父亲您要我做什么?”
“这事儿你要秘密的做,千万不能被你二哥知道了,此事事关重大,我蒋家能否全身而退就看这一步了。”唯今之计只有趁着圣上还在,蒋家退回老家,再将子孙族人四散,再过十几二十年,就算有新君临朝,谁会记得蒋家?
蒋至先从枕边拿出几封信,“最上面的一封交给严大人,第二封你送到通天观交给观主,第三封信你明日午时交给你母亲,第四封信——你亲自交给圣上派来的人。”
两人正这么说着,外面有人通报蒋至先的心腹长随蒋勇回来了。
“老爷,小的有要事回禀。”
蒋至先示意蒋佑方扶起他,坐好,“进来吧。”
蒋勇一进屋就跪倒在地,“老爷!严大人带着满朝文武抬着棺材到通天观外哭求圣上临朝除奸了!据说二爷他昨夜派人烧了两位御史的房子,两位御史满门皆未曾从火海中逃出……”
蒋至先一听到这里,脸色立时变得惨白,一张嘴哇地一声吐出口鲜血来,原先准备交给蒋佑方的书信,被血浸染的一片殷红。
银玲捧着暖手炉在闵四娘的身后走着,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闵四娘身上穿的月白缂丝紫貂披风,眼前满是自己前日取出这件披风时,无意中在柜边看见的死掉的蜘蛛……
六奶奶她真的在求死吗?
闵四娘似是未发现她的目光似的,拢了拢披风迈步进了蒋吕氏的院子,蒋至先重病,蒋吕氏的精神倒似越来越好似的,前日不知道谁送了她一只狮子狗,蒋吕氏爱若珍宝时时的逗弄。
此刻蒋吕氏依例在逗着狗,屋里的情势却不怎么对,丫鬟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朱么娘呆站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秦玉珠低着头瞧自己的脚面,似是能瞧出来花儿一般。
“给太太请安。”
蒋吕氏抬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的披风时,眼里闪过一丝的得意,闵四娘解了披风站到蒋吕氏旁边,拉了拉正在出神的朱么娘,“二嫂,您这是……”
“益阳公主病了,二奶奶要带姝丫头去公主府侍疾,还没说完话呢,就掉开金豆子了,倒似是我不准她去一般。”蒋吕氏看了朱么娘一眼,“你让你六弟妹说说,你这事儿做得对不对?”
朱么娘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是媳妇听闻外祖母病了,一时情急,犯了太太的忌讳……”
“不是叫你不要跪吗?被外人看见倒似是我欺负你一般!我本是土埋了半截的人了只有你们欺负我的份,我哪敢欺负你们。”
听她这么一说,朱么娘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太太……”
“好了,吃过早饭你就带姝丫头去吧,可有一宗晚膳前必定要还家,更不许过夜。”
“是。”朱么娘站了起来,脸色依旧不好看,眼睛里却莫名的闪着光亮。
闵四娘看看窗外,风依旧很大,蒋家这天马上就要变了,她自从进门以来就在盼着这一天,却不想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彩蝶带着人从外面急匆匆的进来,“太太!老爷咳血了!”
蒋至先的病反反复复,晕倒已经是常事,咳血倒是头一回,蒋吕氏也变了脸色,此时蒋佑昌羽翼未丰蒋至先这杆大旗倒不得!
她整了整衣裳带着媳妇们往劝勤堂而去,却在劝勤堂外被拦住了,“太太,老爷吩咐过,太太如今年事已高,未免夫妻见面伤神,大家还是不见得好。”
蒋吕氏愣怔怔地站在院外,她晃了晃,只觉得自己被打众打了耳光一般,朱么娘和秦玉珠一人一边扶住了她,她与蒋至先夫妻几十年,最后换来的就是“大家还是不见得好。”
“不见就不见,我们走!”蒋吕氏转过了身,走了十几步,又站定了,回头望向劝勤堂,闭了闭眼,“走!”
蒋至先和蒋吕氏之间的冤仇早无法化解,原先蒋至先还能勉强应付她,虚应着夫妻和睦的故事,如今蒋至先连这戏都懒得演了,就算还没见到蒋佑方,闵四娘也知道蒋至先怕是真的不行了,只是不知道他为蒋家安排的是什么样的后路。
银玲走到她的向后,偷偷在她耳朵边说着从跟着蒋佑方的玫芬耳里听来的话:“严大人带着满朝文武,抬着棺材去通天观跪求圣上了。”
严家还是出手了吗?蒋佑昌没了管束就是一只疯狗,这几个月越发的疯狂了,严家装聋做哑,看着他蹦,时不时的还要添几把柴,如今终于把满朝文武逼得退无可退。
“静观其变。”闵四娘说道,冷风吹在她的头上,让她微微的有些晕眩,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眼见得落后蒋吕氏她们一行人太多,她快走了几步,心里还是惦记着蒋至先的后招,蒋至先经营多年,手里的王牌不知道有多少,他究竟是什么心思?还有涤尘,若是不除掉当今圣上,陈家大仇如何能报?涤尘究竟在想什么——
通天观外满朝文武来了一多半,尽数跪在冰天雪地之中,涤尘看着窗外黑鸦鸦的人群,不由得冷笑,如今蒋至先久病,蒋家这棵参天大树已然从内里空了,可笑蒋佑昌还在四处树敌,真是不知死活。
他关上了窗,转过身,在他屋里坐着的却是一位年老的太监,“上人您跟太后提的事,太后说容她再想想。”
涤尘冷笑,蒋家原来根深叶茂,太后想要铲除蒋家,如今蒋家中空,太后倒想要留着蒋家遮风避雨了,若是蒋家去了,圣上再扶持的只能是“严家”,严家子孙众多且各个争气,又极会演戏,怕是要比蒋家可怕十倍,太子真的是要没有活路了。
“太后说她不会忘了上人的好处的,通天观的观主之位,除了上人太后不做他人想……”
涤尘躬身施礼,“太后的心思贫道明白,太后是有福之人,自然心想事成。”太后还是圣上的亲娘——
送走了那名太监,涤尘从书桌上拿出一个方子,“明前子”入丹丸,试药之人无恙,常年吃此药的人却活不过半年……
难道真的要让他弑君?
蒋佑昌跪在蒋至先的床边:“父亲!不是我!真不是我做的!”他只不过想要略施些薄惩,免得让人看轻了蒋家,却不想手下人传回来的信儿是两家被人放了火。
“满朝文武都说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