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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他的错觉一般, 那视线透向他所在的方向, 却不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发出的眼神,反而如同一位垂垂的老朽者一般, 含着虚弱至极的疲惫与乏累。
然而这一眼又如同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婴儿的眼神没有在他脸上停留, 宛如只是睡了太久后一次迷蒙的睁眼, 只是乏累地眨了眨眼,便重新闭上了双眼。
书房中的男子久久地保持着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批示的姿势, 久久都未再出现过异动。
似乎没有人能看得到, 也没人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叶齐来到密密的书架旁, 他将手虚虚地覆上古籍的书脊处,手下是真实的硬厚触感, 却在他认真去碰时,指尖恍若无物地从书侧穿过。
眼前的场景陡然一转, 他转眼便站在了一片空阔的灵田上,远远地围了一圈守护的侍卫, 簇拥着圈中的两人。
前一瞬间还身着黑金龙袍,面色凝重的男人这一刻便舒缓了神态,甚至露出了几分常人难以窥见的温柔神态。他俯身半蹲下,一处在灵植上飞舞的粉蝶便柔顺地飞入他手中。
他神态温和,朝旁边轻声得仿佛害怕惊吓到了什么,喊道:“昭儿。”
一个面色并不太好, 面黄肌瘦得连身上披着的黑锦华服都穿不起的男童抬起头,无声地望向男人所在的地方。
“蝴蝶我抓到了,”男人的声线沉稳,却比平日面对着旁人还多了几分耐心与柔和,“这里凉,我们回昭安殿吧。”
男童蹬蹬蹬地跑了过来,骨头架子似的脑袋被竹竿似的脖子支着,非但没有平常孩童的可爱,反而更显得怪异甚至是恐怖。
不过是看了男人手中的粉蝶一眼,男童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打开男人的手,只说了一个字。
“丑。”连声线都不好听得逼近刺耳的程度。
叶齐却能看到男人在孩童的手打下来时,微微地降低了幅度,用手心捧住了男童手上突兀显出的骨头。
他像是毫不在意,又或者是完全习惯了男童的这般脾气一样,张开手以一个极其小心的姿态抱起男童,还怕他不舒服一样的调整着抱着的姿势。
“我让他们把灵田中的蝴蝶都抓起来,让昭儿慢慢挑好不好。”
力道可以说是微弱的挣扎在男人怀中的男童终于松下了力道,只是毕竟是孩童心性,对着这天下至高人的好意,仍是还不泄愤似地将满脚的泥踢上抱着他的那人的衣袍。
月华般的锦衫沾上了突兀的泥迹,如同突兀的污迹出现在了画卷一般,纵使没有折损男子的半分气势,仍给人万分可惜之感。
男人却是没有在意,他容许了男童诸多的小动作,抱护的动作甚至没有因怀中的动静而有一丝不稳。
场景再度转换,威严安静的殿堂之中,前一瞬间面色放柔,身着月华锦衫的男人此刻已经高坐在殿堂之上,隔着冕旒的面孔无喜无悲,却自然流露出无人敢直视的深沉威势。
男人脸上如沉冰般不可见底的神情在听到大臣提议昭告皇子的死讯时,难以抑制地在眉宇间流露出疲累和无处言说的沉痛,最后却只是沉沉地说了一声。
“可。”
帝王闭上眼,哪怕是身周如渊般深沉的气势也掩盖不了他眼下的青意与疲惫。
场景再转换过来,层层如纱般的床幔遮挡着床上的人影,死一般寂静的宫殿之中宫人如川流般地端着托盘无声地走入一处,又如流水般把丝毫未动的御膳和汤药端了回来,脸上抑制不住的恐慌与忧愁之色。
数十位气势深沉的医侍从房中退出后,在宫殿中相望一眼,然后叹气。
皇宫中纵使如死了一般的寂静,也挡不住人人脸上的人心惶惶。
床上的一人喉间抑制不住地吐出了某个字眼,从房中退出的宫人中,有些多愁善感的感念帝王在位功绩之人,听了这气声后眼泪便止不住地滴下,却只敢捂住自己的口鼻飞快退出,不让自己的呜咽声传出,惊扰了床上的那人。
如同一场连续的幻灯片一般的场景飞快闪过,却真实得如同可以触摸一般让人心悸,叶齐平静无波地看着,却是蓦然地闭上自己的眼睛,他从华美的宫殿中退出,然后用尽了全力的速度飞快地冲过眼睛中阻拦着的宫墙。
不知这般漫无目的地跑了多久,直到他的神思中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时,叶齐才重新睁开了眼。
他正在一片白雾之中,茫茫无际的白雾望不见刚才还在眼前的宫殿,也看不见什么人群,在这片让人安心的空芒之中,只有他自己。
在亲身经历过了之前的诸多场景之后,叶齐心中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猜测,这个猜测是如此的难以置信,却又隐隐地仿佛指向了事情的真实。叶齐深吸一口气,他没有再给自己逃避的机会。
将心神平定下来后,他用上了符文师教给他的方法,灵力顺着特定的筋脉流上,打通了什么的感觉清晰传来,叶齐睁开眼。
——眼前还是一片白雾。
果然,他的猜测成真了。
这里是问心路,不是问心境。
这个想法的出现并不突兀,在宣讲之人只让他一人进来这处漩涡时,叶齐便隐隐感觉到有所不妥。
而他又是对法阵的气息最为敏锐和熟悉的,无论是宗门大阵还是其余什么阵法,他都没有听闻过如此真实的,能将自己未知的事情还原出来的法阵,更没有从这诸多转换的场景中察觉到一丝法阵的气息。
符阵师教给他的法子,足以看出诸多阵法布置的脉络与关节,就连宗门阵法也不例外,问心境再如何精细,也不可能在这书法之下连丝毫的符文痕迹都不露。
只有问心路能做得到,因为问心路最关键的地方便是阵眼,而作为阵眼的问心石又足以录下天地间的景象,甚至可以说是最纯粹,威效也最大的影石,只有它作为转换场景的支撑阵眼,才没有让人察觉出一丝异样来。
因为它本来记录的,便是天地间发生过,也是真实存在过的过去。
想到这,叶齐眉睫一颤,他垂下眼眸,脚步却如同生了根般地没有再动。
问心路不愧是问心路,哪怕他逃开了一段距离,没过多久后,叶齐便看见自己脚下的空白地板宛如喧嚷一般地长出草地,渲染开了一地的春意。
这春意飞快地变成夏意的繁茂,又转眼变成秋意的枯黄,最终又变成冬日的一片寂静。
周围不知何时喧嚷了起来,人声吵嚷间他周围仿佛拥了许多人来,这些人仿佛看不见他似的旁若无人地议论着。
“名门大府真是气派啊!”
“对啊,瞧这气势,这才是人丁兴旺的百代世家……”
“传说还有仙人在呢……”说话的那人啧啧作声,对自己想象的场景满面憧憬。
“仙人啊,也不知道这仙人,每天活的是什么滋味……”
一人凉凉地出声,打破他的幻想:“啥滋味?反正是你一辈子想不到的滋味。”
叶齐没有将注意停留在旁人身上,他直直地在马车行进中央望去,一处挂着黑青色垂绦与精细装饰的马车之上,几位面相稚嫩,笑容艳朗的少年人掀开帘子,朝这处望去。无人注意到车马的旁侧,一个青色衣袍的孩童被人强拉着手,忍着脚下的刺痛默不作声地走着,等着回府的时候。
旁边不知春夏秋冬,人来人往走过了多少个寒暑,每一年祭祀的人都似乎永远不变,只有马车旁当年忍着痛的孩童日渐一日地高了起来,面上仍是不讨喜的一片平静,神态中也越发得不惹眼,与寻常的仆人无异,只有在接触到旁边的小摊事物时,眼中会有一些异彩流出。
叶齐如同旁人一般地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他在等待,他知道这个场景会发生变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本应该停止祭祀的青年仍在一年复一年地跟在马车旁,但他的位置已经不断地挪后再挪后,最后甚至跟在了与仆人一线的末尾。
而青年眼中对寻常事务的异彩也已经消失不见,他似乎极其麻木,面上似乎什么都没有显出,又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人来人往如快进一般的场景流逝中,他最后望见,青年提着一个包袱,胸膛极为剧烈地起伏着,可以看出极为艰难地吐息着,然后脸上的表情纵使如死水一般麻木,那双黑眸仍然如同以往一般地坚定。
叶齐几乎想要朝他走去,青年拐了一个弯,毫无觉察地从他身上穿过,然后钻进一个寻常的巷子里。
叶齐脚步没有动,视野却随着青年一点点走近,他看着青年用熟练的千篇一律的笑容从钱袋中取出什么,由于那些或鸡毛蒜皮,或斤斤计较的人说些什么,最后才终于置得了一处田宅,有了一处不大的避雨之所。
青年每日忙出忙进,纵使脸上的疲惫难以遮掩,却可以看出疲惫下的不可动摇来。叶齐望着他用着前世的法子办起了几单寻常生意,花了几年时间积攒起了一间铺子,最后在每日的油盐酱醋中夹缝生存,偶尔油灯点下照亮的都是他凝眉的神情。
这样的年复一年,年复一年下来,青年面上的坚定终于褪尽,他开始学着世俗一般的为尽自身利益而在诸多小事中艰难取舍着,他终于融入了世人,终于变成了苍生中最寻常不过的面孔。
年年的积雪堆叠而下,终于将青年的青涩面容堆积掩埋干净,到了中年。
不知何时,店铺外遇见了一个丢弃的孩子,他便养了起来,只是如寻常版地照顾店铺,照顾孩子,谋生盈利间,时月便悄悄地过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疾病开始缠身,领养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一年冬日里苦疾发得格外猛烈,养成的孩子求遍镇中去求药问医,最后大夫被缠烦了,不耐跟着他回来时,人已经没了吐息。
漫天的纸钱撒下,一具薄棺臧在了无名的山上,不知何处起了兵事,然后不知何时起,每年坟上的祭祀便开始停了。
山上春花明媚,阳光万里,天空中数道剑痕闪过。
……
一声雷鸣轰响,少年从梦境中大梦初醒般地醒来,他口干舌燥地下了床,喝了一整壶的冷水后仍觉得胸腔处的心脏跳个不停。
——大概是做了个噩梦吧。
作者有话要说:问心路会朝主角愿意相信的方面进行调整幻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