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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下起小雪。京城成片的屋顶很快就覆上了细细一层浅白。
东平王独坐小阁楼上,守着火炉自斟自饮。
窗外细雪飘飞。层层台叠之下,是宫城的星夜灯火。廊间不时有执灯宫人走动,然而被雪雾隐去了身形。远远看去,他们就像是在半空飘浮的团团光晕。
细碎脚步声响起,接着内官的禀报声传来:“大王,三娘子带到。”
东平王随意地挥了一下手,内官向他鞠了一躬,默默退开,露出站在他身后的颜素。
寒凉天气,颜三娘的衣衫却甚是单薄。脸色比上次更加憔悴,嘴唇也轻微发紫。
东平王看她一眼,吩咐身边宫人:“取狐裘来。”他让出火炉边的位置,又温和地对她说:“娘子过来喝杯暖酒吧。”
颜素默默向他行礼,但是并没有移步。
东平王先是微微皱眉,随即心有所悟,摇头笑道:“娘子放心。我这次没打算套你的话。”
颜素仍然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见她如此警戒,东平王无奈地笑笑,慢悠悠道:“看来娘子不想知道徐太妃的消息?”
颜素的眸子亮了一下。不过因为上次的教训,她迟疑良久,才谨慎前行两步。
东平王低笑一声,取过一个空杯,向内注了酒,又做一个“请”的动作。
颜素盯着酒杯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举杯,一饮而尽。
温热的酒液在喉舌之间转动,把丝丝甘醇留在唇齿。随着酒液顺流而下,一股暖意自胸腹升起,缓缓向周身扩散。
宫人很快取来狐裘。在东平王眼神示意下,那宫人前趋数步,将衣物搭在颜素肩上。宫人靠近时,颜素的神色显得有些不自在。然而楼台上寒风凛冽,她犹豫一阵,到底没有拒绝东平王的善意。
待宫人退去,她才哑着嗓子问:“太妃他们……怎么样了?”
“我的人确实追上了他们,”东平王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空杯一边说,“不过很可惜,他们还是逃脱了。我重新调兵耽误了一些时间。等到包围金州时已然迟了。虽然这次我们顺利占据金、商一带,但仍然让他们先一步离开了。后来金商防御史也跟着跑了。算算脚程,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剑门关。”
颜素本就担心徐太妃等人被东平王追上,因此听到东平王第一句话时,她只当大势已去,脸色一阵惨白。直到东平王把话说完,她才略微心定,却还是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当真?”
东平王苦笑:“这件事上,我有什么必要欺骗娘子?”
颜素想了一想,也觉得他确实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
东平王目前能控制的只有近畿一带,对蜀中鞭长莫及。徐九英等人只要出了剑门关,他就暂时奈何不了他们了。
确认了太妃等人的平安,颜素整个人都松驰不少。她从容起身,向东平王敛衽:“多谢大王告知。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请容奴婢告退。”
东平王却出言挽留:“娘子再坐一会儿吧。”
“这……恐怕不太合适。”颜素迟疑。
无论立场还是身份,她与东平王都不宜接触太多。何况此人极是聪明,难保不会再让他套出什么不利于太妃的消息。
“娘子不必惊疑,”似乎看出她的顾虑,东平王温和道,“不过是夜阑人静,想有个人陪着说说话罢了。”
颜素推辞:“大王风头正劲,难道还缺说话的人?”
东平王淡淡一笑:“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颜素沉吟不语。
见她仍然犹豫不决,东平王轻叹:“若三娘子肯听我说会儿话,也许我可以免去那两个宫人的重役。”
他指的是团黄和白露。之前颜素和她们一道关押在掖庭。可是上次见过东平王后,她却并没有被押送回相同的地方,而是囚于别室。颜素已经很久没有这两人的消息。因此她只稍作考量,便决定留下。
“娘子可能不知道,有一阵我对娘子很是好奇。”她坐下后,东平王再次持壶,为她斟酒。
颜素微微吃惊。饮下杯中之酒后,她才自谦道:“奴婢身份卑微,如何入得大王之眼?”
东平王笑答:“这自然是有缘故的。去年的事娘子可还记得?其实那封信是我背着姚潜送的,约娘子见面的人也是我。只是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信竟然到了徐太妃手上,才惹出那场风波。”
颜素稍一回想,便明白他指的是以姚潜名义送来的那封信。她并不知道这中间还有东平王这一层关系,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试探着问:“大王与姚都使很熟?”
“曾经。”
短短二字,却让颜素多少获悉了一些内情,令她脸上现出深思之色。
“现在回想,那会儿竟然是我最逍遥快活的时候,”东平王并不在意颜素的反应,自顾自地感叹,“没想到短短一年,局势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先发难的是大王,”虽然知道不该触怒他,颜素还是忍不住道,“现在这局面又能怪谁呢?”
东平王哑然。好一会儿他才苦笑道:“在娘子看来,我自然是罪大恶极之人。但是也请娘子想想,换了娘子处在与我相同的境地,可有更好的办法?先帝选中我时,我就说那个位子累人,不想要。先帝说,没合适的人了,只能是你。他还说,皇族宗室受着百姓奉养,就该承担起这份重任。好,我承担吧,结果又不需要我了。因为先帝曾经的垂青,所有人都觉得我对皇位还有想法,对我不是猜忌,就是想加以利用。可是我又做过什么?无论先帝选我还是弃我,都没有我拒绝的余地。”
“难道起兵谋逆也是别人逼大王的?”颜素语带讥讽。
东平王叹息:“他们终归是我的父亲和兄长。骨肉至亲,我实在没法坐视不理。不想卷入纷争,还是卷了进来;不愿辜负先帝恩情,还是辜负了;试图挽救父兄,最后还是送了他们的性命。我的人生简直像个笑话。”
颜素沉默。若不是小皇帝的出生,坐在御座上的人本该是他。曾经离至尊之位一步之遥,谁会相信他没有野心呢?
“大王和奴婢说这些又有何用?”良久以后,颜素也轻叹一声,“赵王与大王是骨肉至亲,难道太妃和陛下不是?大王已威胁到陛下的皇位,还能指望太妃与大王和解吗?”
两人说话的时候,外面的雪渐渐大了。东平王仰头,看着雪花自天际飘落,良久后自嘲地一笑:“是啊,也只能继续扮演坏人的角色了……”
***
东平王与颜素交谈的同时,剑州也正进行着一场严肃的谈话。
“京师落于贼手,”听完赵伯阳讲述完金州沦陷的过程,韦裕眉头紧锁,“内战已不可避免。中尉以为,合西川、神策左军之力,可有胜算?”
与会之前,陈进兴从姚潜口中得知了陈守逸的事,议事时一直脸色阴沉。此时听到韦裕问话,他抬起头,用略显生硬的口吻回答:“京师沦陷,龙武军、羽林军必然也会落入东平王掌控。何况京城的意义不止如此。国都丢失,损失实难估量。”
“神策军战力如何,中尉应该最为清楚,”太后叹息道,“以当时京师的武力,绝无可能与神策军抗衡。弃城而去,亦是无可奈何。”
姚潜适时插话:“事已至此,再纠结京城的弃留并无益处。神策军人数毕竟有限,各藩又皆有驻军。在一分为二的情况下,神策军的优势未必明显。臣以为,目下的关键还是在于藩镇的向背。”
“听起来,峰鹤对东平王的下一步行动已有想法?”韦裕问。
姚潜道:“东平王擅于审时度势,必然会争取各个方镇的支持。他能用的手段无非两个:一、拿出更多利益与各藩做交换;二、证明他比陛下更有资格问鼎皇位。”
太后皱眉:“第一点倒也罢了。这第二点他要如何证明?就算先帝曾经有意于他,毕竟从未正式下过诏旨……”
“所以他一定会质疑陛下的正统地位,”姚潜接口,“只要能够证明陛下不合法,他就会成为最有资格的人了。”
“不合法的意思是说皇帝的血统?”一直没出声的徐太妃冷冷□□来。
“这是一个方面,”姚潜并不否认,“另外太后、太妃辅佐幼主的能力也会被用来做文章。不过西川的战事顺利,应该可以压制一些不利言论。”
韦裕不失时机道:“西戎已经退兵,到明年秋季以前,西疆应该不会再有大的战事。只是两国要正式议和,不能没有国玺。”
“与西戎的和议尚非当务之急,”姚潜道,“臣以为太后至少应以朝廷的名义号令各藩勤王,没有玺印的话确实颇为不便。”
“这件事也许我有办法解决。”徐太妃忽然道。
她在众人注视之下起身离开,不多时又重返厅内,手中多了一个木匣。
这个匣子太后和姚潜都不陌生,只是他们至今不知匣中究竟是何物。倒是陈进兴露出了然之色。
徐九英将木匣放置在桌案中央,徐徐扫视在场之人:“这件东西是有人拿命换回来的,希望各位妥善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