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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擦黑的时候,徐中回到医馆。
老郎中正架着药罐在外间熬药,听见脚步声,只抬头看了一眼,就立刻垂下眼皮。
徐中没说话,径直进到灶间,他看得出郎中害怕自己,这倒省去不少麻烦。
灶上热着喷香的三碟热菜,白米饭盛在木盆里。见四周无人,他迅速盛出自己那碗,然后掏出贴身藏的一包药,悉数抖进饭盆里。
蒙汗药在寻常药铺见不得光,一旦查出来就得问罪,但徐中在上雍城混得久,知道哪家私底下做这买卖,弄一些来也不难。
他拿木铲把白饭搅匀,又盛出来两大碗,和菜一起放在托盘上,端去找卢渊卢泓。
屋里,郎中正服侍卢渊喝药,卢泓坐在一旁大敞着衣襟,替自己换药。
一见徐中进来,卢泓目光转冷,劈头盖脸地责问道:“这么晚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徐中搁下饭菜,捧起茶壶一通牛饮:“上雍城那么大,我城北城南跑个来回,已经算快的了。”
“有什么收获?”卢渊气色很差,喝过药后,披着外衣靠在床头。
“两个城门口守着几十号官兵,进出都要盘查。街上也贴了告示抓我,幸好我混在人堆里,才没被发现。”徐中把摆放饭菜的矮桌推到床前,搬来两张凳子,坐下道,“菜都凉了,咱们边吃边说。”
他夹了几根青菜嚼着,一抬眼,却见其余两人都只看着他,不动筷。
“你们看什么?”徐中忽然有点做贼心虚。
卢泓挑挑嘴角,一根指头点在菜碟上,望着他半真半假道:“我看你有没有在菜里下毒。”
徐中心头一跳,菜叶差点噎在嗓子里:“开什么玩笑?”
另一边,卢渊也正拿幽深的黑眸盯着他,若有所思。
“那好,我吃给你们看,有毒先毒死我!”徐中强自镇定,从三盘菜里各夹一大口,塞进嘴里,又拿过卢泓面前的饭碗,做势凑到嘴边,“要不要我再帮你试试,看饭里有没有下毒?”
话没说完,一只手横伸到面前,夺过碗。
“成心让爷吃你的口水是不是?”卢泓瞪他一眼,终于不再疑心,执起碗筷。
徐中暗暗松了口气,一边闷头扒饭,一边信口胡诌:“我中午回了趟家,叫我娘离开上雍,去乡下投奔亲戚。我想过了,反正杀人是死,造|反也是死,不如豁出去跟你们干一票大的。”
卢泓哼笑一声:“你突然改变主意,不会是骗我们吧?”
徐中留意到两人各吃了大半碗饭,心下稍定,胡话越说越顺溜:“只要我娘平安,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两位说今后怎么办,我徐中都听你们的。”
卢泓又哼了一声,讽道:“原来你叫徐衷,是不是言不由衷的衷?”
徐中马上接口:“是人中龙凤的中。”
“呵,你还知道人中龙凤。”卢泓撇过眼,不再理睬他。徐中却总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除了敌意,似乎还多了一层看笑话似的嘲讽。
他又偷眼去瞧卢渊,男人像平时一样冷冰冰的,瞧不出什么端倪。不像七皇子,心里想什么都明白写在脸上。
家常小菜显然不合卢渊的胃口,他只夹了几块肉皱眉吃下,就只顾着吃米饭。如果不是为了补充体力,尽快康复,他大概连筷子都不愿意动。
徐中一看就知道,这位被人伺候惯了的靖王千岁不是一般的挑剔。哪像自己,只要有的吃就行,真要是摆开山珍海味,还不一定能尝出特别的滋味呢。
徐中饭量大,不一会儿就把三样菜各吃掉半盘,他在心里计算时间,估摸着蒙汗药也该起效了。
不消片刻,果然见卢渊双目渐渐迷蒙,以手支额闭了闭眼,终于难抵困倦,歪在床头昏睡过去。
“皇兄?”卢泓疑惑地唤了一声,才站起身,似乎感到一阵眩晕,身体狠狠一晃。
徐中便也捂住脑门道:“我头好晕,有人……有人在饭里下药!”
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卢泓竟撞翻饭碗,昏倒在桌前。
徐中知道卢渊城府深,担心他装晕诈自己,不敢掉以轻心。当即趴在桌上,闭着眼一动不动,等了快半炷香工夫,听四周没有动静,才敢起身。
他先到外间,见老郎中也吃过饭昏倒了,便去灶间,找来两条捆柴禾用的粗麻绳,把卢家两兄弟牢牢绑起来。
做完这些,徐中从怀里摸出包得严严实实的耗子药,还有一截细细的铁管。
铁管有巴掌长,一端削尖,另一端用粗铁丝连着两枚铁片,插|进中空的管子里,恰好将顶部和底部封住。预先把耗子药灌进铁管,等要用的时候,可暗中将铁管戳进水囊,手指勾动铁丝上的圆环,提起铁片,水就自然灌进管子里,融化药物。
这东西是徐中在铁匠铺当学徒的时候,有一天突发奇想,趁师傅不在偷偷打的。
他常在里面装上巴豆粉,戏弄那些一个不满意就随便打骂他的阔绰客人,再找几个相熟的乞丐兄弟,把周围茅厕全都占满,让那些人抱着肚子满街窜。
没想到随手做来整人的小玩意儿,现在竟派上大用场。
温白陆虽然答应用他娘来交换卢家兄弟,徐中却根本不信。多半等人一到手,他们娘儿俩就会被灭口。
所以徐中早就想好,明天中午先绑着两兄弟中的一个去衙门,当做敲门砖。等见到温白陆,再用另一个的下落作交换,逼他备好银两船只,停在城西二十里外的河边。
他娘上船离开之后,他就带温白陆这些人在城里好好兜几个圈。
死太监既然要偷偷摸摸抓人,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绝不敢坐轿骑马耍排场,八成要装成普通老百姓,再带上几个亲信。
这么大热的天,绕着上雍城走上几圈准渴得想喝水,到时候他再找机会,把耗子药下在水里,让姓温的喝了。届时发作起来,街上必定大乱,他就能趁机逃跑,拿着腰牌混出上雍。
徐中水性好,一旦出了城,瞅准机会往河里一扎,谁也别想逮住他。
时间紧迫,他一时想不出更牢靠的主意,只能冒一回险。这其中有些关节不见得能如他所愿,那便得见招拆招,听天由命了。
徐中往铁管里装满药后,尚剩下不少,便重新用纸包起来,赛回怀里。
这是他留给自己的。
明天如果不顺利,就一口气把这些药全吞了,省得落在温白陆手里,被他像折磨卢渊一样,变着法子整治,那才叫活受罪。
说也奇怪,他向来惜命怕死,如今揣着这包要命的东西,却忽然心头滚热,生出一种“老子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的胆气来。
他把盘子里剩的菜全都倒进碗里,拌着饭三口两口吃净,随后朝床上一倒,打算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做大事。
谁知头刚挨上枕头,一只手忽然抓在他肩头。
背后传来道冰冷男声:“敢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之前倒小瞧你了。我现在杀你,你总不会喊冤了吧?”
听到卢渊的声音,徐中脸色惨白。
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肩上那只手忽然加力,把他翻过去,死死按在床上。
口鼻紧贴床板,徐中登时憋住气,忍不住扭动挣扎,却挣脱不开。直到他以为自己要被闷死,才被大力转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卢泓因极度愤怒而涨红的俊脸。
“你果然没安好心!”卢泓气得扭住他双臂,将他痛得大声叫唤,“幸好皇兄早有防备,好险没着了你的道!”
徐中顿时懵了,他明明见两人吃了加料的白饭,怎么竟然没事?还有那绳子……
卢渊像看透他心思似的,把夹在指间的东西往桌上一掷。徐中定睛看去,竟是郎中昨晚替他治伤时,用来切开伤口的小刀。
男人似笑非笑地,垂下袖子抖了抖,长袖里便掉出许多米粒。
徐中恍然大悟,这两人是使了障眼法,饭全吃到袖子里去了。
他本来也防着他们有后招,才倒在桌上装晕,谁知对方比他还沉得住气,竟丝毫不露破绽。
卢泓的心思没这般缜密,想想便知道,定然是卢渊事先提醒过他了。
徐中无力反抗,被卢泓用麻绳困了个结实,像粽子似的丢在地上。
卢渊精神不济,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半晌方道:“我倒想听听,你这次还能编出什么故事。”
徐中歪在地上,难得地没吭声。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这次人赃并获,再说什么也没人信。
徐中呼出口气,沮丧道:“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卢渊冷笑道:“我听说你一早出门,就叫七弟乔装改扮,暗中跟着你……”
“这么说你们早就知道了!”徐中猛地支起半个身子,却被麻绳勒倒回去,“我娘被温白陆抓了,这你们也知道?”
卢泓眯眼看着他,哼道:“我还知道你在药铺买了两包药,一包毒|药,一包迷|药。”
徐中忽然想到什么,微微一震,手心不住发汗:“假如我刚刚下的是毒|药,你们会怎么办?”
“那就让你把整包药吃下去,然后剥下你的脸,做人|皮面具。”卢渊的声音和他本人一样冷,像刀锋。
徐中听得浑身生寒,竟分辨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卢泓笑了一声,道:“这么一看,这小子的身形和皇兄倒是相似,如果易容成他这张脸,说不定真能把温白陆糊弄过去。”
卢渊拿眼角扫着徐中,冷锐的目光叫人心底发毛。
徐中连嗓子眼都在哆嗦:“易容成我的样子……有什么用?”
卢泓扬着下巴,垂眼看他:“皇兄已经想好一计,既然温白陆想用你娘当诱饵,那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让他们狗咬狗。”
徐中起了好奇心,追问道:“谁咬谁,怎么咬?”
卢泓挑眉道:“反正你马上就死了,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徐中急了:“我没给你们下毒,你们还要杀我?”
“谁让我们需要你这张脸呢。”卢泓把他怀里的半包耗子药搜出来,捏着他的嘴,就要往里灌。
徐中拼命扭着脖子,大汗顺着脸往下滚。他猜到两人大概只是吓吓他,但看这个架势,心里又有些没底。
药快挨上嘴唇的时候,卢泓忽然停手,皱眉道:“不知道毒死的人会不会脸皮又丑又黑,就算做成人|皮面具,也不合用了。”
卢渊忽然道:“那就趁人活着的时候剥。”
刚才见卢泓没有动手,徐中心里就有了七八分把握,这两兄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吓唬人呢。
这时惧意稍退,脑袋又灵光起来。
先不说世上是不是真有人|皮面具这么缺德的玩意儿,就算有,也不像是随便杀个人剥了皮就能做出来的。
听卢泓的话茬,无非是看他还有用得着的地方,想反过来把他当诱饵,钓温白陆上钩。又担心他有二心,就先拿狠话震住,挫挫锐气,往后好能听话。
徐中在心底翻个白眼,这套他见得多了。
刚想完这些,卢泓竟真的拿了把刀,贴着他的脸轻轻划动,嘴里道:“还有什么想说的,趁现在都说了吧。”
徐中知道,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就越不能露怯,不然从今往后就算是被人拿住了。但冰凉的触感在他脸上来来回回游走,滋味真不怎么好受。
“我没什么可说的,你动手吧。”徐中把头一歪,嘴上说得轻松,心却在胸膛里乱蹦。
卢泓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有点吃惊,回头和卢渊对视一眼,才转回来道:“你不是满肚子都是瞎话吗,怎么这会儿哑巴了?”
徐中抬眼看看卢泓,又看看卢渊,忽然嘴角一扯,乐了:“我没话讲了,没故事编了,也没路走了,现在连我娘都给人抓起来了。反正我徐中就剩下贱命一条,死在谁手里都一样,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下子,连卢渊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卢泓“呦呵”一声,抬腿踹他一脚,怒极反笑:“你行啊,跟我们来浑的是不是?”
他弯腰抓着徐中身上的绳索,把他拽了起来:“明明是你下药害我们,现在倒好,恶人先告状,还告出一肚子委屈来了。”
徐中看着他,反问道:“我害你们?你们敢说没想过杀人灭口!”
卢渊和卢泓一齐愣了楞。
徐中话一出口,倒也不完全是强装硬气了,心中真有股子不吐不快的愤懑。
“敢情你们什么都知道了,就看我一个人跟台上唱戏似的耍宝。我得罪你们的地方多了去了,可是还让我活到现在,为什么?”
两人看着他,当然知道徐中不是真的在问他们,都没有说话。
徐中果然自己接下去:“是因为还没利用完我吧?”
卢泓大怒:“你是不是找死。”
徐中却盯着他们笑道:“你们不是好惹的,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位爷,咱们谁也别把谁当傻子。”
卢渊微微一震,看见徐中眼里亮着光,正毫不闪避地望过来。
他忽然觉得,这个混混似乎和原来不太一样了。可能真应了那句俗话,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蹬鹰。就像现在,他明知道对方连动一动都不能,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却有种芒刺在背的错觉。
的确,徐中知道太多不可告人的皇家秘辛,一旦传扬出去,大楚皇室将颜面无存。
照卢泓的意思,自己先前孤身一人,又受了重伤,才不得已倚仗这个混混。现在有卢泓在,伤势也得到医治,实在不必要再留他在身边,杀了就是了。
卢渊何尝不想杀他?
可单凭他们兄弟两个势单力薄,就算出得了上雍城,也逃不了多远。
偏巧徐中这个人遇事机灵,有一套左右逢源安身保命的野路子,关键时候倒能顶事。
他早就看出徐中心里有几分野心,现在又成了杀人犯,走投无路,只要动之以情,诱之以利,不怕他不顺从。
卢渊向来自视甚高,自信能驯得服徐中这匹野马。等将来峰回路转,大权在握,再找个机会除去他,那岂非轻而易举?
他只是没想到,双方这么快就捅破窗户纸,须得做个决断了。
徐中像条死鱼一样躺在地上,闭着眼,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久不见动静,他心里也犯嘀咕。
这两兄弟不会真想现在杀他吧?
要动手早该动手了,既然陪他演这么半天戏,摆明是看他机灵,还想再利用利用。
徐中心里七上八下,实在不想把命就这么交待出去。好在没过多久,卢渊便再度开口道:“你是个聪明人,事到如今,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徐中把眼皮掀开条缝,望向他。
此时天色已完全黑沉,卢渊的眸子却比夜色更深:“想用区区一包毒|药对付温白陆,未免太异想天开。但你不妨把计划讲出来,和我的主意两相取舍,难保不是良策。”
徐中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把之前想的原原本本说与两人。
卢渊听后陷入沉思,修长的食指一下下敲着床沿,半晌,他手指一顿,打定了主意。
“你有几分小聪明不假,却对禁庭之事一无所知,奈何不了温白陆。你这计划虽然冒险,却有一半和我想到一起了。既然我们各取所需,这次不妨联起手来,反将温白陆一军。”
徐中半信半疑,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卢渊不再隐瞒,把心中所想细细说出。徐中越听越心惊,他原本的主意已足够惊动不少人,按卢渊讲的,却连皇宫大内都不得安生。
这可真应了他那句话,不把上雍城闹个人仰马翻,怕不能收场了。
卢泓听后也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道:“皇兄,这是要天下大乱。”
“唯恐天下不乱。”男人狭长双目中傲气隐然,一笑间竟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