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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庭都护府前衙,都护王正见的官署之内,杜环用双手反复摩挲着自己清瘦的脸颊,试图赶走浑身的疲惫。
上元佳节,本当是举家夜游赏灯的轻松时刻,不料横祸突起,一场大火将“月下多游骑,灯前饶看人。欢乐无穷已,歌舞达明晨”的盛世佳节变成了人间惨剧。
据方才北庭都护府负责治安的兵曹参军来报,火灾造成的死伤虽然尚未完全统计出来,但被大火烧伤及踩踏致死的民众应不少于40人,受伤者数以百计、不可胜数。
更为夸张的是,由于闻喜堂和如意居争奇斗艳,导致无数北庭高官的家眷都去观赏灯轮和灯楼,不少人也在火灾中受了伤,其中更是包括都护王正见家的一子一女和副都护阿史那旸家的三个子女。
这场火灾震动了整个庭州城,本处于休假状态的北庭都护府一众官员都紧急运转起来,着手应对这突发的灾情。
武侯铺兵继续扑灭残火、归置人群;瀚海军则加强了对南市周边的戒备并辅助铺兵救火;功曹司功参军将庭州城的医学博士及民间医坊都动员起来,前往救治伤者;法曹参军已经着手检验尸体、查找火起之因;西大寺等诸多寺庙、道观闻讯也纷纷组织沙弥、道童前来帮忙……
经过最初的惊慌无措之后,各级衙署逐渐步入正轨,开始有条不紊地运作,各项救治措施陆续投入实施,由火灾引发的震骇才稍稍平息。
作为北庭判官,杜环是王正见最为信任和倚重的幕僚。遇见如此突发状况,杜环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诸多细碎杂项,都需一一捋清;方方面面的信息,都要逐一过滤:林林种种的政令,都要经他之手发出。
除此之外,他还得考虑些更高更远的事,譬如请罪奏章、譬如推测事之因果……
从突发火灾的十五日戌时到十六日清晨的丑时,杜环片刻也不曾休息,一直陪着王正见待在官署之内,处理救灾相关的各种事项。
忙碌了这么久,火灾引发的混乱总算被控制住了。望着窗外的月光,杜环才忽然意识到,这又是一个令人厌恶的上元节。
其实杜环从来都不喜欢上元节,他对这个节日的记忆一直混杂着模糊和厌恶。
杜家作为京兆地区的大姓,世居长安城南的杜曲镇,与京兆地区的另一大族韦氏比邻而居。
当年唐隆政变之时,韦氏伏诛。忠于圣人的士兵前来杜曲镇诛杀韦氏族人之时,还误杀了不少杜姓之人。
可是,杜家虽然是京兆大姓,但杜环这一房早就衰败,其祖父是个十足的浪荡子,日日狎妓冶游、不务正业,家里的财产很快就败光了;其父欲图振作,发愤苦读,努力走科举之途,无奈身体羸弱,壮志未酬便染病身故了。
杜环可谓是年幼即孤,全凭母亲辛苦拉扯成人。所以年幼之时,家贫如洗的杜环玩伴很少,也没有多少机会去长安城内观赏元夕花灯。
杜环对上元节的记忆更多地停留在母亲的辛苦操劳之上,而不是什么欢歌笑语。
幸而杜环还算聪慧,性情又甚是坚毅,在母亲的大力支持下,杜环早早就去杜家的族学中读书。
族学里的先生对家贫志坚、勤学苦读的杜环甚是喜爱,不仅免了他的束脩,更是将其收为亲传弟子,悉心教导。
杜环也不负母亲和先生的期望,在二十四岁的时候便通过了进士科的考试。
要知道,唐代科举科目繁多,却以进士科最为难考,在士子中流传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绝非空穴来风。
杜环二十四岁即进士及第,可谓是少年得意了,锦绣前程仿佛绣满金丝银线的波斯地毯,已经在杜环身前缓缓展开了。
在科举结束后的三月三上巳节上,与杜家世代通好的韦氏族长请媒人前往杜环家里提亲,愿意将一韦家支房的庶女嫁给杜环。
其实平心而论,若是真要把杜环待价而沽的话,韦家族长出的价可以说是贱了点。
杜环作为年纪轻轻的及第进士,上升空间非常巨大,即使没有特别费心经营,未来或登台阁、或任州县,都是轻而易举的。
而韦家居然希望用一偏房的庶出之女就要笼络这么一位青年才俊,实在有点对不起“进士及第”这四个烫金大字。
但杜环和母亲略加商量,还是同意了韦家族长的提议。
韦家族长敢这样出价,并非老糊涂不解世情,恰恰是精打细算到极致了。
杜环虽然是前途不可限量的新科进士,但他的软肋也非常明显,一是家贫人少,可得的直接助力有限;二是杜氏家族虽然在贞观之年极度辉煌,但在天宝初年的政坛里总体处于蛰伏期,杜环入仕之后能得到家族助力也会非常有限。
在此限制下,杜环虽然能够有所作为,但除非有大机遇,不然肯定终身难入政事堂。若其在仕途上有所追求和执着的话,也必然会异常艰辛和曲折。
反观韦氏家族,在唐隆政变二十多年之后,经过休养生息和苦心经营,已经再次崛起为天宝政坛的重要力量。
韦家长房的韦元圭有二女,长女为圣人之弟中山王李业之妃,幼女太子李亨之妃,皆贵不可言,幼女更是雏凤待飞,有母仪天下的可能。
韦元圭之长子韦坚,曾历任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等职,精明能干、圣宠正隆,已被攫升为刑部尚书,拜相指日可期。
在韦、杜二家如此形势对比之下,韦家族长愿意以自家女与一贫如洗的杜环联姻,已经算得上对杜环青眼有加了,说不定还是考量了韦、杜两家世代相交的因素。
不然的话,及第的进士那么多,炙手可热的的韦家可选择的余地非常大,为什么把机会赐予杜环这个穷小子呢?!
杜环并不傻,对人情世故日益明晰的他略加思量,也明白了韦家族长的种种精明盘算。
他虽然多少有点感觉憋屈和愤懑,但理智告诉他,这样的安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至少家境会迅速得到改变,韦氏女带来的大量彩礼可以缓解钱财上的困窘,让母亲摆脱日日操劳的辛苦。
至于仕途上的助力,杜环反而看得比较淡,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并没有此生一定要金印紫绶的“凌云壮志”。
韦家族长知道杜环答应之后,心里也很欢喜,觉得自己既为家族笼络了英杰,又成就了一段姻缘,真是功德无量。
婚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礼皆没有劳烦杜环费心,韦家族长指派族里的长老和杜家这边直接沟通交流,杜环的婚事就这么平平静静、无声无息地顺利进行着,婚期定在天宝五载(746年)的春天。
韦家的族长虽然算盘打得精,但对杜环这个知根知底的新女婿还是比较满意的,在进行纳采之礼的时候,就给韦坚打了个招呼,帮助杜环顺利通过了吏部的复试,并为他在京畿万年县谋了个职位熬资历。
按照韦家族长的设计,杜环结婚之后,就找个合适的机会,让韦坚将他调入刑部之中历练,然后再在刑部尚书韦坚的照拂下不断上升。
如果事情完全按照好心的韦家族长安排的话,杜环大概现在应任职于刑部诸司,估计在韦坚的照顾之下也能有所作为了吧。
但世界就是如此复杂和难测,它不会完全屈从于任何一个人的愿望和设想,而总是像闯入瓷器店的发疯野牛一样,按照自己任性的路线横冲直撞,打碎无数人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和盘算。
天宝五载的上元节,是杜环记忆里最清晰也最难忘的元夕。
由于双方名分已定,杜环也就大大方方地陪韦家小娘子一起前往长安观灯。
长安元夕的风流缱绻、百样繁华、万般富贵自然不是庭州这边疆军镇可比的。
但杜环总是记不清楚那天到底赏了什么灯、观了什么舞,只记得自己骑马伴随着香车,不时地和车里的羞涩的小娘子说上几句闲话。
那个时候,他的生活似乎就应该这样平静和安宁,他前进的道路也应该如同笔直的朱雀大街,一览无余。
不料平地起波澜,元夕当夜,有人奏报圣人,韦坚违反国法,密会边将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欲图扶持太子登基。
圣人闻奏震怒,皇甫惟明赐死、韦坚遭贬、太子妃韦氏与李亨离婚为尼,韦家多人被清洗牵连。
煊煊赫赫的韦家,遭遇了唐隆政变之后最为严厉的打击,二十多年的经营一夜成空。
韦家族长难以承受这样的重创,急火攻心而亡,韦家树倒猢狲散,瞬间就如风中的樱花凋零于地了。
由于杜环尚未和韦家小娘子完婚,故并未遭受太多牵连,只是丢了万年县的职位,重新成为待选之身。
而他的同年们则多已经谋定了职位,或在中枢台阁熬资历、或放地方州县去磨练。
杜环和韦家联姻之时,难免有些同年说他攀高枝,现在韦家顷刻倒塌,也不乏有人明里暗里幸灾乐祸。
韦坚案之后,韦家、杜家诸人都以为杜环会否决这门婚事,另谋良偶。
不料杜环依然坚持完婚,并未有任何动摇。杜环的坚持得到了韦家人的盛赞,但也只是盛赞而已。
杜家本就无力、韦家又被席卷一空,杜环在仕途上可谓一穷二白、无所凭靠。
倒是韦家小娘子的彩礼没有受太大影响,让杜环家的生活不至于继续窘迫不堪。
如期结婚之后,杜环就开始谋划官职之事,毕竟不能靠娘子的彩礼坐吃山空啊!
杜环找人打听了一下,发现西北、东北等边远都护府乏人问津,若及第的进士愿意去,吏部会以超快的速度和超高的效率尽快授予官职的,以免一时糊涂的进士后悔。
为了生计,杜环便去吏部试了试,很快就被派遣到北庭都护府,任正九品的功曹参军。
之所以是正九品而不是惯例的从九品,还是考虑到杜环主动请缨去边远州镇的缘故,算是吏部对他的小小嘉奖。
临行之际,新婚妻子自然依依不舍,本想一起来庭州。但杜环母亲在多年辛劳之后,身体虚弱,不堪远行。
杜环远赴边镇,韦氏就得留在家里侍奉姑婆。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就这样迅速地被变幻莫测的命运驱赶,天各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