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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之无常,却总是出人意料。
杜环是抱着慷慨赴国难的心态西行的,不料走过山峦叠嶂、黄土漫漫的河西,看到大片青翠的草原和高耸入云的雪山之后,杜环感觉到难以言说的轻松和欢喜。
庭州之地,风景壮丽、广阔无边,虽无长安之繁华,却别有种雄浑大气,动人心魄。
杜环很快就喜欢上了这片边疆热土,并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职责之中,并无任何埋怨之辞、推托之举。
杜环本就聪明不凡,又是扎扎实实的科举出身,在北庭都护府这种文士匮乏之地,如锥入囊中,迅速就脱颖而出。
杜环的令名很快就引起了都护王正见的重视,在多次接触之后,王正见将杜环征辟为自己的幕僚,担任判官一职,成为北庭都护府的中层官员。
之后杜环随王正见几番东征西讨之后,积累了不少军功,品阶没两年就超阶转迁为正七品宣德郎。
而更为重要的是,王正见对杜环信任有加,常给予他各种磨练和展现的机会。
北庭上下均知杜判官是都护的心腹,杜环的实际权威和影响力远超其官阶,较之长史高舍屯也不遑多让。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杜环不知道命运居然给自己开了这么个曲折隐晦的玩笑,在长安横遭打击的他,居然在碛西之地得到了展翅翱翔天空和舞台。
两年后,杜环随王正见入京述职,韦氏虽然痛惜郎君不在身边,但见他受到王都护如此重用,在心酸之余也甚是心满意足。
昔日的同年,留着京城也还多在正九品、从八品之阶熬资历,去淮南、益州的也未有超过正八品的,他们此时都对杜环的迁升艳羡不已。
回到长安,面对辛苦持家的娘子,杜环甚是疼惜;面对同年的羡慕,杜环只是一笑而已。
世情之淡漠、人情之冷暖,杜环有了更深的体会,却也不说破什么,仍笑着和同年们推杯换盏、应酬来往,相约携手扶持、互通有无。
只是让杜环不解的是,自己明明是生于京畿、长于长安,但内心深处却更眷恋碛西的秀丽雪山和辽阔草原,反而越来越不喜欢长安的拥挤和喧嚣。
回到庭州之后,杜环在参赞军机政务之外,还更加积极地去了解和探索碛西之地,对河中、昭武以及遥远的大食国,都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对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语言习俗,他都详加研究。杜环心中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就是为了碛西而生的,自己的职责就是为大唐守护这开阔壮美的碛西之地。
杜环唯一不变的,则是对上元节的淡漠和厌恶,虽然他对热爱自己的现状,但对打破他心中那片宁静的元夕之夜,依然痛恨不已。
“六郎也疲惫了吧?”王正见的询问打断了杜环的沉思。
“都护也累得不轻吧?”杜环笑道:“某不妨事,目前只差奏章未完成了。只是方才望着窗外明月,想起了一些往事,难免走神了。”
“六郎很少有走神的时候,这会儿沉思往事,说明真是疲倦了。只是不知六郎想起了什么往事,还是在牵挂长安家中的娘子啊。”王正见对杜环很是关心,说起话来也很随意,并没有端起上司的架子。
“火起上元节,让某想起天宝五载的元夕之夜。一夕之间,物是人非……”杜环还沉浸在回忆之中。
“天宝五载元夕?”王正见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那一晚确实发生了许多事情啊……”
“都护与当日之事也有牵连?”杜环见王正见沉重,试探着问了一句。
王正见摇了摇头,反问道:“六郎出身京兆杜家,也是数得上的名门望族,可知世家之由来乎?”
杜环对王正见忽然问这样的问题很是诧异,不知道和自己关于“韦坚案”的感慨有何关系。
但他依然沉思片刻,认真回答道:“京兆杜家也算薄有微名,不过某出身偏房分支,几近于寒门,故对世家之事所知不多。然某已略读古今史书,对世家之事微有所知。世家者,兴于东汉、盛于魏晋、延续至今。溯其源,在东汉之征辟体制,时无科举考试之途,选拔官吏,皆拜世之名士。当时书籍稀贵,有名望之家,以经书传子孙,世代因袭,渐满官途。待汉末魏兴,官吏之途,经书之注,已聚于数十家中,遂有九品中正之制,分清浊、别贵贱,世家清贵、寒门污浊,黑白迥途。衣冠南渡之时,中原世家与晋帝共治南朝,世家之盛,臻于顶峰。北朝贵人亦沾染南朝之习气,于关陇之地集居,为新生之望族。本朝龙兴,亦源于此。隋帝南征,天下一统,南北世家合流,关陇、山东皆有名门。名门世家,物力充盈,重子弟之培养,故出仕者众多。然太宗天纵英才,深知寒门之中亦多栋梁之才,乃变革隋之科举考试之道,不拘一格,大开取材之门。科举之途,乃渐为世人所重,不过门荫之路仍在,世家子弟或科举、或荫封,仍胜寒门子弟多矣。”
“六郎侃侃而谈,对世家源流,理解颇深。然汝可知于当今之际,世家生存之要乎?”王正见追问道。
“生存之要?”杜环感到一阵茫然,不解王正见所问之意。
“隋文帝、太宗皇帝大兴科举,其本在于固天子之权威、破世家之因袭。天下虽大,在端坐于御座之人眼中,只存一世家足以。然当今之名门望族,卷入皇家之事者如过江之鲫,皆存火中取栗之侥幸,不知无论何人成败、谁家输赢,都难消世家没落之大势矣。”王正见感慨道。
“当真如此乎!”王正见的论断让杜环大惊,他脑子飞速转动,反复思量,从太宗皇帝到则天大帝,再到当今圣人,世家之起伏,一一浮现在脑中。
“六郎尚不信乎?此乃吾太原王氏被废二皇后所得之惨痛教训也!”王正见低声说道:“汝今可知一夕之间,韦家覆灭之由乎?”
“不汲韦氏被诛之痛,积极奔走,押注太子……”杜环越说声音越低,心也越来越冷。
“汝今可知某为何在碎叶封赏之事上竭力与太子撇清?”王正见没有等杜环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当今之世,世家子弟要多学六郎务实之态,积极于科举、专心于实务,万不可贪拥立之功。而应谨守门户、与宫中保持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之态,如此方可不坠先祖之名。可惜某之族兄,虽有擎天之才,却不解世家生存之要,卷入是非之中,惨遭陷害……”
王正见的一席话让杜环汗如雨下,此时他也才完全明白都护议论世家之目的何在。
“清谈片刻,也算是休息了。”王正见轻轻拍了拍杜环的肩膀,缓解了他的紧张:“国本之事最易伤人,世上虽不乏‘大丈夫不当五鼎食,便当五鼎烹’之徒,然此事风险极大,为身家性命计,不若远离之。”
“某知都护教诲之意!”杜环郑重地向王正见做了个揖。
“关于奏章,据实言即可。张道斌那边肯定也会给高翁报密折的,其他有心人也会纷纷通过不同渠道给长安汇报信息的,我们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且征伐石国之策方定,在此之时,圣人当不会因此重责于我,也不会影响抵御大食东侵的大计。”王正见将话题转换回火灾之事上。
“都护不惧李相借此发挥?”杜环依然有些担心,这也是他迟迟没有拟定好请罪奏章的根本原因。
“高仙芝已经公开投靠李相了,那个人也差不多了。圣人虽然近年不太操心国事,但还没有糊涂到要把安西、北庭数万精兵都一股脑托付给李相的地步。别忘了,某身上还背着东宫党的标签,为了平衡,圣人也不会轻易撤换我,最多是罚俸而已。”
“某知都护之意也,不过若能探明火起之因,在奏章中辩明此事,当更有利于都护。另外,方才王沛忠所报的,裴娘子欲图号召北庭贵妇们前往西大寺上香祈福之事,也可应允之,以示都护的慈悲之心。”杜环坚持了一下自己的主张,力图最大程度上降低王正见所面临的政治风险。
王正见尚未来得及回话,窗外忽然传来了几声鸦叫,然后就听见门外传来牙兵的禀报:“报都护,小郎君求见!”
“霨儿不是刚醒吗,怎么这么快就来前衙了?不是让他好好休养吗?”一旦涉及到王霨,王正见立刻变成了碎碎叨叨的慈父。
“见过父亲大人,某急着赶来,是为了说明如意居灯楼起火之因!”王正见正在自言自语的时候,王霨已经快步跑进官署之内,后面还跟着同样气喘吁吁的阿伊腾格娜。
杜环望着这一对小儿女,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他又想起了那个上元之夜,自己和娘子隔着车窗薄纱闲聊的宁静和温馨。
“不着急说,先休息一会儿,怎么跑得这么快!”王正见对王霨更是十分温和:“伊月小娘子也坐下来吧。”
此时,北庭都护府法曹官署内,几个仵作正在检验在大火中烧焦的尸体。
一个年老的仵作在仔细搜检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一具看上去魁梧有力的尸体口腔之内毫无粉尘,他赶忙认真比对了一下,发现类似的尸体还有三具。
而细细验查,这四具尸体上都有又细又深的伤口,其中一具更是有被飞刀等利器划伤的迹象。尸体虽然被烧焦了,但痕迹还在。
老仵作悄悄把相关信息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找了个由头,提前离开了官衙。
出了官衙之后,老仵作故意绕着走了几圈弯路,发现无人盯梢之后,悄悄来到了王沛忠的宅院。
与此同时,庭州城南市如意居之内,刘掌柜轻轻敲了敲某个房间的门,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十三娘,何人纵火可曾查明。”
房间内传来了一声冷哼,然后听见苏十三娘说道:“还能有谁,必然是闻喜堂的人竞争不过我们,才用了这样下三滥的手段,竟然不惜伤及无辜,实在可恨!”
刘掌柜喃喃道:“那十三娘为什么不留个活口作为证人呢!”
只听苏十三娘冷冷一笑:“闻喜堂背靠河东裴家,在庭州更仗着北庭都护府的裴夫人,一向出手狠毒、气焰熏天。那四个纵火的歹徒,不是死士,就是被骗的冤大头,什么也问不出来的,根本没有必要留活口。再说了,真有了活口、问出点皮毛又如何?是押解到都护府法曹呢?还是绑送到金满县衙?吾保证,活口前脚进去,后脚就会暴毙于狱中。”
竟日忙于生意来往的刘掌柜,对闻喜堂的黑暗显然缺乏足够认识:“那我们该怎么应对呢?”
“烦死了!若不是师父欠你们如意居一个人情,我才懒得管你们商铺之间的破烂事呢!”十三娘对刘掌柜的追问很不耐烦:“不过看在这场大火让我找到一个好苗子的份上,我就帮你出个主意吧。别人用下三滥的手段,我们却不能自污身份,你们如意居不是财大气粗吗,那就用商铺竞争的手段直接碾压闻喜堂就是了。他们再出下三滥的手段的话,你放心,有我呢!”
刘掌柜陪着小心说了半天话,其实就是想得到苏十三娘的这句保证。
纯粹商业争夺,浸淫此道多年的刘掌柜则是真正的行家里手,他才不需要一个剑客的指点呢!但他需要这把利剑守护如意居的平安。
刘掌柜走后,苏十三娘推开了轩窗,望着一轮明月说道:“有情有义的小郎君,心中燃烧着不甘的小娘子,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认识如此少年,可谓不负此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