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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沉。
云秀抱着靠枕, 百无聊赖的偷眼去看令狐十七。
令狐十七心烦, 是难得一见的景象——这小祖宗有成百上千的法子, 能在自己心烦起来之前先将旁人操劳得人仰马翻,而后从旁人的烦乱中汲取出足够的愉悦,来掩盖和驱散自己的消沉。
但这一次他的烦乱和以往不同。他似乎并不希望旁人察觉到他的在意, 竭力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可惜经验不足,反而欲盖弥彰。
云秀眼看着他在短短一刻钟之内, 翻了七八本书, 最后手里握着书卷, 怔怔的不知看着什么出神。
该怎么说……比起他在人前装摸做样的病弱和温柔,竟也有些可爱了。
云秀一面打着哈欠思考他还会消沉多久, 一面忖度自己能不能趁机回空间里一趟。
——令狐十七打草惊蛇, 她已经很难再试探出令狐韩氏对往事的态度了。
不知明天她对她二姨说,要驱除缠着令狐十七的恶灵, 需要用到少年当初送给她的银坠子, 她二姨会不会当真。
……恐怕还真会。
“我阿娘认得那人, 对不对?”
云秀正发着呆, 忽就听令狐十七开口问道。
云秀先还没回过神来,懒懒的顶嘴, “你不是也梦见了吗?他们认不认得你不知道?”
令狐十七没有还嘴。
云秀等了一会儿,才疑惑的去看他。却见令狐十七靠在墙上,抱着膝盖呆坐着,目光又愣又沉, 委屈里似又带了些凶狠。
……令狐十七年幼时的性情确实有些凶残,但他的本性其实一直都很淡泊,他“凶残”正是因为无所谓、不在乎,和小孩子觉着好玩便虐杀鸟兽虫鱼没有任何区别。这还是云秀头一次见他露出这种仿佛愤恨着什么的目光。
云秀有些好奇,“你不愿二姨认得他?”
令狐十七睫毛一垂,掩去眸光,不耐烦的答道,“干我何事?”
——看来是很在乎。
云秀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明白令狐十七的心情。
……其实她也疑惑过,令狐韩氏频繁到华阳县久住,和令狐晋两地别居,就算说是为了给令狐十七看病,好像也有些说不过去。
恐怕是和令狐晋之间有了什么嫌隙吧。
所以令狐十七才会这么敏感,故意出言试探吗?
云秀出生就没了娘,虽有个爹却也跟没有似的,确实不大能体味令狐十七的感受。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云秀便安慰他,“二姨肯定认得他啊。不过他很早就死了……”她掰着手指头给令狐十七算了算时间,“他死后三四年,二姨才嫁到你们家。又过了一二年,才有了你。到如今都十七八年了,二姨恐怕早就不记得他了。你跟他闹什么别扭啊。”
令狐十七冷笑,“你知道得真清楚啊。”
这会儿跟他吵架,根本就是欺负人。云秀便忍了一忍,“……是你自己要问的。”
令狐十七“哼”了一声,没再争论。过了一会儿,才又道,“……才不过十七八年,未必就已经忘了。”
“十七八年很长的。”云秀便强调,“我们两个从出生就是兄妹,到如今满打满算,认识也还不到十二年呀。”
令狐十七气结,干脆低头看书,不再理他了。
云秀不明白他又发什么脾气,托着腮帮子看了他一会儿,也扭头打起哈欠来。
云秀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她和令狐十七头靠着头坐在墙边,缩在一条毯子里——令狐十七还在熟睡。
外间烛火依旧烧得透亮,然而人声悄寂,只秋虫凄鸣。
除了轮值的丫鬟,旁人都睡去了。
但云秀看看自己和令狐十七睡着的姿势,觉得她二姨应该还没回正院儿来。
——否则怎么着,令狐十七现在都该美美的躺在一张骄奢淫逸的床上了。
她活动身子,站起来。
见令狐十七还没醒,便悄悄出门唤了个丫鬟进来,一起给令狐十七收拾了个地铺,扶他躺下睡。
丫鬟小声同她说笑着,“适才来问,这小祖宗还不准我们进来呢。原来他是要坐着睡。”
云秀默默的吐槽——他不要大姐姐们管,她要啊!为什么要把好心来帮忙的大姐姐赶走!
“夫人还没回来吗?”
丫鬟笑着摇头,“适才传话回来,说要睡在汤泉水榭。只令我们服侍小道长和小公子先睡下。”
——果然还没回。
“各处都祓禳过了吗?可找到什么邪秽了?”
丫鬟摇头笑道,“这么好的院子,哪有什么邪秽?夫人是关心则乱——我家小公子太病弱了,那些道士又说他有慧根仙缘,又说他有三灾五劫的,生生把好人心都给扰乱了。”说完才意识到云秀也是个道士,便道,“明日还有一场法会,小道长也早些睡吧。”
丫鬟把云秀带到客房,便退了出去。
云秀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她有些在意,她二姨睡到汤泉水榭上去做什么?今日的意外就发生在那里,这会儿恐怕那背时的桃花还没谢尽吧——明明这么介怀,还非要亲自去冲撞,是脾气上来了,偏不信邪吗?
倒是很符合她二姨的脾气。
但迷迷糊糊中,少年和当年的韩娘音容入梦,云秀在那悲喜怨怒中恍惚察觉到——会不会,其实是想见他一面?会不会是在不甘心,为何他都恨到要祸害她的儿子了,也不肯来同她见上一面。
云秀睁开了眼睛。
——她对这些柔肠百结的爱恨离别,实在很是疏离不解。可无论如何,她想,还是去看一眼吧。
水榭里只有令狐韩氏一个人。
——她将丫鬟仆役尽数安排去旁处,甚至都没有令女道士陪她同住。
这会儿她还没有睡,正一个人临窗独坐,怔怔的看着汤泉池中雾气,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身上钗环卸尽了,丰茂乌黑的头发素净无饰,蜿蜒垂落。
秋夜凄冷,白色的雾气滚滚从汤泉池上腾起,比白日里还要浓重些。她眸子里染了些水汽,目光茫然。
灯火并不十分明亮,是暖暖的橘色。
云秀已变做梦中少年的模样,若借着白雾的掩饰,想来令狐韩氏应分辨不出。
但……这不就成闹鬼了?也太吓人了!
云秀正踌躇着,令狐韩氏站了起来。
她推门出来,恨恨的有些不耐烦,一面四下寻找着,一面说,“……你再不露面,我就去睡了。今夜便是最后的机会——明日我便做法事驱散了你!”
云秀被她吓了一跳,忙从树后出来。
正犹豫着该怎么打招呼,令狐韩氏便已察觉到什么一般,缓缓的回过头来。
只一瞬间,她眼中便已盈满泪水。
明明还是带了些凶狠的目光,光看她的眼神便知道她是来斩情绝念的,可那眼底的动摇和思念,却根本不是凭意志和倔强就能阻拦和掩饰的。
就像一个拙劣的伎子,云秀在看到令狐韩氏目光的那瞬间,就已明白这幕戏她演不了。
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远远超过了她能体悟的极限。
云秀怔愣的站在哪里——胸口暖暖的,有萤火似的光在她面前凝成。明明她没有开口,可声音确实传到了。
“韩娘。”那少年说。
令狐韩氏眼中泪水瞬间涌出。她闭上眼睛,克制着哽咽,无声的静默着。许久之后,才再度倔强的望向他,问道,“你是来找我寻仇的吗?”
少年没有答话。
“已经这么多年了……”韩娘说,“你究竟还有什么执念放不下?”
依旧没有声音。
云秀看着那荧光——毕竟只是意愿里残留的破碎思念,当是答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吧。她想了想,便替他说,“我想不通,当年我去求亲,你为何要那么对我。”
韩娘嘲讽的笑望着他,“你果然什么不懂。我同你说时局、说官场,你就只能听到功利庸俗吗?你就听不出我究竟为什么要提这些?”片刻后,她似是才终于想起,少年已死了,她再说这些也都没用了。她沮丧的停下了蛮不讲理的指斥,说“……我阿爹想把我送进广陵郡王府——那两年朝局动荡,党争凶险。我阿爹入朝太晚,一时不慎被牵扯进去。天子年迈,已靠不住了。太子又早有自己的心腹,阿爹便想押注在广陵郡王身上。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逼你请……他替你说媒?因为他和太子亲如兄弟,广陵郡王当他是亲叔叔。只要他开口,谁都没脸把我往王府里送!能同他搭上关系,我阿爹也勉强能如愿。可是你居然自己去了!”她遮住眼中泪水,“阿爹把一家性命前途都赌在我的婚事上……你是不想活了吗?”
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
此刻也只有一句话可说了,“……当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就算这样,我也只想嫁给你。”韩娘落着泪,说道,“广陵郡王当年就是‘第三天子’,我自私得很,怕你听了就不敢娶我了。”
“第三天子”云秀听过,似是说当今天子年幼的时候,太皇帝逗他玩儿,问他“你是谁?”他说“我是第三天子”——他是太子的嫡长子,从太皇帝算起,可不就是第三天子吗?故而太皇帝听了大笑,觉着这个孙子真是聪敏极了——也即是说,太皇帝在位时,就已定下他是太子的继位者了。
……原来广陵郡王,就是当今天子。
……原来并非只有少年一个人,在为这不相配的姻缘忐忑不安。
“你恨我吗?”她问。
云秀无法替少年作答。
令狐韩氏也并没有期待什么答案,她很快便嘲笑自己的软弱,再度扬起头来看着他,“你恨也罢,不恨也罢,都只是你我之间的事。你若要索命,今日便带了我走。若狠不下心,便老老实实认栽了吧……我只剩鲤哥儿一个亲人了,你别缠他——别让他把我想成坏人。”
只有浅淡的,但云秀确实感受到了——来自少年的悲伤。多年之后,他死在不为人知的荒野,而她最重要的人已换做旁人。
只是不想被自己的儿子当成坏人,原来她也会为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去祈愿。
“你只剩一个亲人了?”云秀于是岔开了话题。
“是。”
“你的家人……”
令狐韩氏一笑,毫不在乎,“没死,只是断绝往来了。”
“为什么?”
令狐韩氏目光中露出些憎恶,似是提都不愿再提了,“你还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吧?”
云秀有些愣——难道除了邢国公的孙子,他的外祖父和舅舅们也……
“是邢国公的孙子,”她说,“我把他杀了,”她眼中又聚起泪水,却也露出凶狠的快意来,“亲手杀的,痛快极了。”她笑了笑,“可惜行事不周密,被我大哥察觉了,后来又传到我阿爹耳中。我阿爹怕我案发连累全家……就跟我断绝关系,送我出家了。可惜我熬不住寺庙清冷,没几年便还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