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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锦瑟无端(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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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沅下了马车, 随十四郎入府。

    十四郎引他至正厅,命人奉茶。李沅便嗤笑,“你既请我进来喝茶,便拿出些诚意来。”他扫视一眼王府正堂的,状若审视, “这屋子我比你还熟, 不算是你府上。”

    十四郎也不同他争, 只问,“你想去哪儿喝?”

    “你读书的那个院子。”李沅冷笑道,“外人都说, 我出入宁王府如出入无人之境,里里外外的奴才怕我还有甚于怕你,仿佛我才是正经主人。可外人不知的是,唯有你‘读书’的那个院子, 你不请,我便进不去——你在那院子里藏了什么?仙女吗?”

    十四郎不答, 只道, “那院子是我遣怀之处,没人进去伺候, 只有我手烹的劣茶。你若不嫌, 便去尝一杯吧。”

    李沅道, “正好,我也嫌人多聒噪。你我知交多年,你烹的茶, 我也喝得。”

    他们便踏雪往那院子里去。

    李沅所觉不错,宁王府是十四郎的府邸,但只有那处小庭院才真正算是十四郎的家。

    他将那庭院变成一座园中园,园门一关,便自成天地。

    院子里积雪都是他自己清理。仅以竹帚扫出一条三岔道路,自园门通往书房和大银杏树下。那银杏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倒衬得头顶蓝天越发辽阔了。树下尚有未化尽的雪人,想是大行皇帝去世前堆起的。面目轮廓早已模糊了,混尘积冰,看上去脏兮兮的。

    李沅嗤之以鼻,却又说不出嘲讽的话。

    反而一时停住了脚步,“你堆的?”

    十四郎没应答。

    李沅冷哼的一声——看来不是十四郎堆的,想来他这避世索居的院子里还有旁的访客。

    他便翻起旧账来,“记得叶夫人还在世时,我也在你院子里堆过雪人。堆了满满一院子,第二日去找你玩耍时,就连一片雪花都不剩了。后来在幼学馆,也多次邀你一道堆雪人、打雪仗,可你从来都不屑应邀。”

    十四郎记忆犹新,唇边竟也难得泛起一丝冷笑,“你可还记得,当日为何要到我院子里去堆雪人?”

    李沅仔细琢磨了一阵子,却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十四郎的母亲叶夫人,是位格外温婉美好的佳人。可惜碍于身份,一向对他客套又疏远——这样想来,他去十四郎院子里堆雪人,恐怕不是为了向十四郎示好,而是为了讨好叶夫人的。

    “总归是交好之意吧?”

    十四郎一笑,道,“——因为我不肯给雪人带上獠牙、血舌,做成恶鬼的模样,你把我堆的雪人踢倒了。二哥哥令你赔礼,你便将全殿上下的雪全倾到我院子里去,堆了满院子造像恐怖的雪人。”

    “……”

    这简直太符合他的作风了,就算已不记得了,李沅竟也不敢说他没做过。

    只好清了清嗓子,半尴不尬,“这么点小事,你居然记了这么久,也太小心眼了吧……”

    “你也不遑多让。事后我不愿再同你玩耍,你不也记仇至今吗?”

    “……”熊孩子脸皮总是要比乖孩子厚一些的,“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我又不是要同你算账。”

    李沅嗤之以鼻,“平日里看人就跟看蝼蚁似的,一副觉着旁人蠢,却不屑赐言的欠揍模样。今日忽的把十几年前的烂账都毫末毕究的翻出来,却说‘不是要同我算账’?”

    “平日不爱理你,是因说了只会让你变本加厉,还会被拿来取笑。”

    “……”李沅还说头一次遇到他说一句就被人顶回一句的状况,竟有些语塞,“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十二三岁时,也是一样的做派。”

    李沅恼羞成怒,“……我取笑你,只是因为你可笑!”

    “我不理你,也只是因为你可厌。”

    “你说我可厌?!”

    “莫非你一直觉着你很讨人喜欢?”

    “……我堂堂天潢贵胄,英俊倜傥,文武双全,我哪里不讨人喜欢了?”

    “你哪里都不讨人喜欢。”

    两人对峙着,一个怒火中烧,一个无动于衷。

    最后还是李沅先败下阵来,“……反正你也很可厌。”

    “是。”十四郎居然承认了,“但我比你有自知之明。”

    李沅无言以对,半晌,只好将话题拉扯回去,“……你既觉着我可厌,不爱理我,为何还要跟我说这么多废话?”

    十四郎微微一怔,想了想,道,“若连我都不说,还有谁会告诉你这些?”

    “……那还真是感激不尽啊!”李沅道。

    兀自气恼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去。十四郎取了茶具来浣洗,将他晾在一旁,李沅便追在他身后辩解,“但我才不可厌呢,我又不像你,又孤僻,又阴沉,还较真。我这么俊朗的少年,怎么可能不讨人喜欢!”

    沸水浇在茶盏上,腾起一片雾蒙蒙的白气。

    李沅终于绕到十四郎的对面,能和他当面对质,就被那蒸汽遮住了视线。气恼的抬手挥开。

    “你只记恨我不肯同你玩耍,却不记得是你欺负我在先。你身旁莫非就没有知晓原委的人?却无一人纠正你——我猜想,怕还有许多人附和你,加深你对我的成见吧。你英俊倜傥、聪颖过人,于我何加焉?你自负蛮横,归咎于人,却着实令我受害。究竟是可厌还是讨喜,你就不自知吗?”十四郎垂着眼睛,“可话又说回来,讨不讨人喜欢对你而言有那么要紧吗?”

    李沅自我中心惯了,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正经的解释他为何“可厌”,难免觉着别扭。然而他毕竟是聪颖的,已明白十四郎想对他说什么。

    “我只是觉着,被你这么可厌的人说不讨人喜欢很不甘心……并不是真的在意。”他安静的看十四郎用沸水烫洗茶盏,半晌,才又道,“治理天下又不是靠讨人喜欢。”

    十四郎抬头瞟了他一眼。

    李沅又道,“觉着我大逆不道?”

    十四郎摇头,“这屋里并无旁人。”

    李沅轻蔑的一笑,“有旁人在也没什么可怕——昔日家宴上,阿翁曾问我日后志向,我说要成就秦皇汉武之功业。阿爹满头冷汗,焦急的向我施眼色。那时他是太子,在天子跟前却连帝王功业都不敢提……”谁能想到,日后他竟有胆量弑父、弑君?

    李沅甩开杂念,道,“记得你的志向是为贤相、辅佐明君。阿爹这种品性,断然不可能破例任用你。但我能。有朝一日我登上皇位,你便来做我的诤臣吧。若才堪配位,我必定力排众议,令你执掌政事堂。”

    十四郎不觉失笑——事到如今,贤相二字竟依旧能打动他的内心。

    可是他们二人,一个资辨捷疾,矜能勇进,日后却未必不是纣王之流。一个才质庸懦,忧愤而无为,眼下已是百无一用之辈。两个尚不解人间疾苦为何种滋味的无知少年,便敢空口立下远志,认定自己将来可左右家国命运。

    天底下最荒谬可笑的事,也无过于此了。

    “你可知当日我向二哥哥说,日后要当他的宰相,二哥哥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他说——你当我宰相之日,父皇在何处?”

    这确实是他阿爹会说的话。

    只是十四郎以此作答,未免令人羞恼,“你放心,我做事保证光明正大——就算我要作恶,也必定是众望所归、明火执仗的作恶。到时候你尽可以破口大骂,不用跟个怨妇似的在这里含沙射影,欲言又止。”

    十四郎又觉着荒谬可笑,又不知为何,竟能听懂他在说什么,“……没听说作恶还有众望所归的。”

    “反正我就能!”

    这份属于少年人的不合时宜的骄傲,在此刻却令人倍感亲切。十四郎抿唇笑起来,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越笑,李沅便越觉着恼火,“笑什么笑——你到底入不入伙?我可把抄家灭门的话都告诉你了!”

    十四郎越发想笑,却知道再笑李沅可就真要老羞成怒了,便道,“莫非你还要灭我的口吗?”

    李沅轻轻一哼,“你以为我今日是做什么来的。”

    ——原来他今日在门前徘徊不去,是在犹豫要不要杀人灭口。

    十四隐约猜到了原委。忽就意识到李沅并非突发奇想来胡言乱语,他适才所说的话,竟都是痛定思痛之后,所立下的誓言。

    也许,他是想要自己来为他见证。

    十四郎看着李沅——他亦不知想从李沅眼中确认些什么。

    而李沅不闪不避的、高傲的正视着他。

    十四郎便也直视他的眼睛,说,“我不做你的诤臣。若你刚愎昏庸,我便讨伐你。若你有治世戡乱之心,我便来辅佐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李沅逸气峥嵘的同他击掌为誓。可空口说完之后,又觉得好像有些幼稚。

    加之十四郎又没那些推杯换盏的热情与圆滑,豪情过后,两人不尴不尬的空手站在那儿,除了幼稚,就只剩下羞耻。

    李沅忍不住就嘴贱起来,“话说回来,若我刚愎昏庸,你打算拿什么讨伐我?就算要当荆轲,你武艺也不如我吧。”

    十四郎风轻云淡,“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