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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数长安城内,能敬称为“硕学鸿儒”者也仅仅只有五六位而已。这些先生虽并未出仕,却受到文人士子的赞誉,名声广为传扬。不少人几乎都认为,单论学识,他们或许还胜过国子监祭酒、司业以及六学博士们一两分。当然,许多人更加理性,认为评判这些先生的高下颇为失礼,对于这样的话题通常避而不谈。
在今岁之前,周籍言周先生其实并不算是多么出众。他甚至排不上这五六位硕学鸿儒之一,不过能称得上“名士”罢了。但当他的弟子杨谦通过省试一举扬名,成为大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甲第状元之后,他的地位顿时水涨船高,一跃成为鸿儒之首。
从此之后,举着各种帖子想拜他为师的年轻学子纷至沓来,险些将他们家的门槛都踏平了。然而,面对这么多年轻才俊,周先生始终并未流露出收徒的意愿。于是,这次文会的帖子广发出去之后,众人不免猜测——几乎从来不曾办什么文会的周先生,据说是十分喜静的性情。为何这一回却生出了办文会的念头?莫不是想从文会中找寻才学优异者收徒?
但凡有一丝拜师的机会,都足以教众多年轻学子们激动难耐了。与年轻的甲第状头,弘农杨氏嫡脉子弟杨谦杨明笃成为师兄弟,何其有幸?说不得,他们日后也会成为一位甲第状头,为师门继续扬名呢?
当王家三兄弟策马赶到杨家别院的时候,便见许多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持着帖子往此处行来。粗略看去,这场文会邀请了足足数百人,堪称一场盛事了。不过,虽然人数众多,别院门前却没有任何乱象。一众士子皆不慌不忙,有礼有节地与熟识之人、陌生之人行礼,似乎是想给周先生以及杨状头留下最好的印象。
王子凌轻轻地冷哼了一声,脸上全然不见前两日拿到帖子时的狂喜之色。他当然知晓,今日应当是拜入周先生门下的绝佳机会,却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竞争者。只要想到自己或许会淹没在这群人当中,他便难掩紧张与恼怒:“原来兄长‘千辛万苦’得来的帖子,也不过如此寻常罢了。”
王子睦听不得他的讽刺,硬邦邦地回道:“若没有大兄,二兄恐怕再如何‘千辛万苦’也得不来这样的帖子罢。大兄尽心尽力为我们筹谋,给我们寻求拜师的良机,二兄不但心中没有任何感激之意,竟然还挑剔起来了。难不成这是大兄欠了你的?”他们兄弟自从上回重阳之夜争吵过后,关系便极为疏远,彼此甚至不再私下说话。当然,在王子献看来,这也不过是小孩儿斗气罢了。
王子凌大怒,还待再嘲讽,王子献却向着他微微一笑:“既然二弟不愿进去,那便将帖子还给我如何?我看旁边还有好些眼巴巴等着好心人带着他们一同进门的士子,不如便将帖子给了他们,或许还能得一句感激。”
王子凌的脸涨得通红,自然不愿将竹牌帖子还给他。王子献遂勾起唇角,淡淡地道:“旁人都知道须得在周先生面前露出自己最佳的一面来,有礼有节,进退得宜,谈吐风雅。你却连这种简单的道理都不知晓,我看你还是回去罢。日后也休得再提起什么拜师的话来,免得给咱们琅琊王氏丢尽了颜面。”
他这番话说得极重,但也句句在理。王子睦连连点头称是,王子凌环视着周遭好奇打量的年轻士子,为了维持自己世家子弟的形象,只得勉强忍住怒火,绷紧脸御马走在前头。他此时忍住了,并不意味着日后不会再借机生事,试图报复。王子献当然了解他的脾性,心中却不过是一哂而已——就算他再闹腾,也闹腾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兄弟三人来到别院门前下马,王家部曲们牵马跟着杨家的仆从走了。他们则出示了竹牌帖子,顶着旁边那些没有帖子却仍是辛辛苦苦赶了过来的年轻士子们羡慕嫉妒的目光,泰然自若的步入别院之内。有一位士子甚至试图装作他们的同伴跟着进门,却在王子凌的逼视下不得不讪讪地退了出去。
“他们也不容易。”王子睦素来心软仁善,颇为同情这些慕名而来的士子们,总觉得他们伸长脖颈、翘首企盼的模样怪可怜的,“若是咱们能带一二人进来,也算是成全他们了。”
“你成全了他们?谁来成全我们?”王子凌冷笑道,“况且,若是每个人都能带着朋友前来,岂不是要来上千人?且不提别院是否能容纳上千人开文会,闹闹腾腾像什么样——若想从这上千人中脱颖而出,拜周先生为师,你我二人能做到么?”
他此话虽然颇为自私,但却很是实际。王子睦露出了不赞同之色,却也明白他所言不无道理。且不提竞争将变得越发激烈,这样随性而为其实也给主人家带来了麻烦与困扰。王子献则只是笑了笑,倘若是顺手而为之事,他绝不会犹豫,更不会在意甚么竞争——毕竟,他素来是一位翩翩“君子”,豁达从容,虚怀若谷,“小善”为之,“小恶”不为。
迎客的小厮很是机灵,假作并未听见他们的争论,而是口齿清晰地告诉他们文会将有甚么内容,周先生会在何时到来等等。说罢文会相关之事后,他又颇带几分自豪地提起了自家郎君杨谦杨状头,说他如何优雅谦逊,如何仁善宽容,如何才华出众……
王子睦听得津津有味,王子凌则不掩敬仰之色,见缝插针地宣扬自己对杨状头仰慕已久。至于王子献,仅仅只是勾起嘴角听着罢了,眼中尽是隐藏得极深的漫不经心。他心中甚至叹息着:这杨状头果然好名,年纪轻轻,经营出这样的好名声也不容易。但这样的人也最好毁去,只要有一丝污点,高高在上的形象便会轰然倒塌。
啧啧,天下又有几个圣人?天下又有几个能够为了经营好名声,压抑一辈子的人?杨谦此时是弘农杨氏最为骄傲的后辈,日后说不得便是这一房嫡脉的族长,是能扛起整个弘农杨氏之人。然而,他同时也是弘农杨氏一族的弱点——被捧得越高,跌下来的时候便越摔得狠,无论如何挽救也救不回来。
若是弘农杨氏果真有什么图谋,或者在先前的刺杀谋逆案中试图攫取利益,或者日后会对李徽不利,那他并不介意从如今开始便好好筹谋。因一时疏忽而致使李徽险些出事这种事,他绝不能容许再发生第二回。唯有未雨绸缪,方能应对长安瞬息万变的时局。
想到李徽,王子献并未发觉,自己的神情已然变得极为温和。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举办文会的园子中,许多士子都散落在湖边、楼台亭阁、假山树林里,或低声谈笑,或高谈阔论,或四处攀谈,种种表现,不一而足。
王子凌很快便融入其中,仿佛十分自在地便结识了不少人,不愧是曾经混迹过各种文会之人;王子睦则颇有些踌躇,他年纪尚幼,又不曾见识过这样的大场面,多少有些心怯。王子献也并不勉强他,瞧见阎八郎一行人后,便将他带了过去。因重阳那一日的曲水流觞之会,王子睦对兄长的友人都颇为熟悉,于是便放开了不少,谈笑之时也自若起来。
认识不少人的王子凌有些得意洋洋地回过首,隐约带着几分炫耀之色。但当他瞧见他们二人如此自在之后,心里却又颇不是滋味。想到这些人都是国子学之人,他犹疑片刻,仍是舍不得放弃结交的机会,便厚着脸皮凑了过去。
王子献也并未扫他的面子,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家二弟,子凌。上一回他留在家中待客,所以并未去咱们的曲水流觞之会,事后颇为扼腕。如今终于有机会结识你们,子凌,你心中应该很高兴罢?”
王子凌总觉得他似是话中有话,暗含着讽刺之意,却也知道此时绝不能发作,只得笑吟吟地接道:“阿兄果然知我,我对你的朋友都慕名已久了。”他虽然尽量仪态从容高华,显出世家子的气度来,但到底仍有些许不自然之处。
在场之人谁不是世家高官子弟?谁不是在大家族中长大?谁不曾见过家中的龃龉阴私?谁不是在书海中浸淫多年?在他们眼里,王子凌说得越多,错得也便越多,举止越发不自然,洋洋洒洒一段段表露才华的话中几乎处处都是漏洞。看似确实掌握了不少经典,其实不过是照本宣科,并没有深入的见解——偏偏他似乎还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浅薄之处,很是自信。
阎八郎不禁靠近几步,在王子献耳边道:“怎么你这位阿弟……性情如此不同?”
王子献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轻声道:“不过是年少轻狂了些罢了。让他过来,其实便是想让他见识见识,甚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众人闲谈了一会后,又有小厮过来将他们引去水阁附近。这一处水阁并不宽敞,不过是座二层小楼罢了。水阁外头却用青石板铺了一层轩阔的矮台,上头摆着数百茵褥坐席,排列得整整齐齐。矮台周围植满了亭亭如盖的树木,秋日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星星点点,随风飘动,颇有些趣味。
王子凌自是迫不及待地想坐在前头,阎八郎等人亦是极为崇拜杨谦,也想离水阁近一些。唯有王子献,施施然地在最后一排坐下,还特地留出两个空位来。王子凌冷冷一笑,也不说什么,便往前头去了。阎八郎几人劝了几句,无果之后,也匆匆去了前头占了位置。唯有王子睦,犹豫片刻,便在他身边坐下了。
不多时,王子睦便倏然发现,自家阿兄身边坐了两个极为年轻俊美的小郎君。年纪大些的约莫与长兄同岁,年纪小些的那位甚至看上去不足十岁。他好奇地望了一眼,那年纪稍长些的郎君便朝着他微微一笑,很是亲切:“某李三郎,是你家大兄的友人。这是某的堂弟,李十一郎。”
那李十一郎闻言,也望了过来,唇红齿白,笑容晏晏,竟是比这秋日暖阳还更炫目些。
王子睦微微一怔,呐呐道:“某王子睦王三郎,见过两位李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