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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果真是大吉之日,新雪落后初晴,天穹高远云淡。久不曾开放的芙蓉园终于迎来了阔别已久的游人,暗香浮动的梅苑中响起了欢笑之声,为静寂许久的梅林增添了几分生气,宛如从仙境回到了人间。
梅苑一角的赏景楼内,数名老者围着宋先生,或开怀大笑,或佯作不满,说的尽是他新收的这位弟子。而成为他们口中话题的少年郎披着大氅,正微微笑着与十来位同样年纪的小郎君交谈。无论是容貌或是气度,他皆犹如含光宝玉一般,令人一眼望去便再难挪开目光。若是细听他的优雅谈吐,则更教人流连驻足,不愿离去。
“啧啧,老朽还道你怎么终于想起来收弟子了,想不到这样一块良才美玉竟让你给骗了去。你成日抱怨当年不该答应察举推荐入仕,不该进入国子监做甚么主簿,如今再也不觉得后悔了罢?光是遇见这位弟子,你这二三十年来的憋屈便值得了!!你们谁来举荐老朽一回?让老朽也去国子监或国子学中仔细瞧瞧?看看能不能收一个两个好弟子?”
“你也不仔细想想,他可是足足守了二三十年,才守得这么一个弟子。若是换了你再守这么些年,骨头都化成灰了,也不一定能寻出甚么璞玉来!不过,这弟子确实资质出众,若是好生教导几年,甲第状头绝对不在话下。”
“说来,老夫倒是很好奇。你不过是个国子监主簿,哪来的颜面借芙蓉园举行拜师礼?是祭酒或司业帮的忙么?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唉,咱们都是群乡野老叟,平日里见惯了南山风景,却唯独没有机会来这座声名赫赫的芙蓉园走一走。今日虽是大饱了眼福,但也不过是梅苑而已,旁边还有好多园林呢……”
宋先生咧开嘴,难掩洋洋得意之色:“有机会让你们过来一趟,便须得好生珍惜!仔细四处瞧瞧,说不得回去还能作出几幅画来!日后……呵呵,日后若是老夫心情好,就替你们问一问!至于还能不能过来,老夫说了可不能算数!”
说罢,他又道:“只是个甲第状头算什么?老夫的弟子,必定是国朝最年轻的甲第状头!三四年后便有把握去考省试了!杨家那个小儿,说来也不过尔尔,且让他先出几年风头!”他拍了拍胸膛后,眯起眼哈哈大笑,炫耀之色尽显:“便是不考进士,以武晋身,老夫的徒儿也绝不会输给任何人!礼乐射御书数,样样都是顶尖的!”
其余老者自然不服气,嚷嚷着将弟子们都唤过来比试:“不过是随意夸你的弟子两句,你还真信了不成?!谁家没有几个出色的弟子?你满口都是称赞也就罢了,竟敢如此狂妄?!哼!待你的宝贝弟子输了之后,看你日后还如何得意?!”
“可不是么?!将咱们都当成什么了?几辈子的颜面都被他任意踩不成?!你给老朽等着,看老朽的弟子如何收拾你那个宝贝徒儿!他若是输得抬不起头来,从此一蹶不振,到时候你可别怨老朽无情!!”
宋先生自是大怒,将自家徒儿王子献唤过来:“如果你没有将他们的徒弟都击败,今日的拜师之礼就此作罢!咱们师徒两个认输,再回去修行几年,到时候必要给他们点颜色好好瞧瞧!!”
一群老者听了此话,越发怒气高涨。几乎每个都满脸通红,额角青筋直跳,仿佛下一刻便能喷出烈火来。而他们的弟子皆一脸无奈状,朝着王子献苦笑,拱了拱手算是行礼。王子献则很是淡定地微微颔首:“弟子都依师尊所言,诸位,请。”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先前确实是想多了。自家先生的好友,几乎都是些不出名的隐士,性情却与他差不离,皆是直率至极的老孩儿。他们这样的人,争名夺利者自是看不上,而他们亦是很容易满足,二者互不相干,倒都很清静。
许是料到极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笔墨纸砚、棋局、琴台以及弓箭都早已经准备妥当。先是文斗,比字画,王子献险而险之地胜出,众位先生都承认他的字画胜在意境与风骨。因他自幼在外游历,所见所识与其他人并不相同,故而技法尚是其次,灵气却能透出画轴来。而后又是吟诗作赋以及口答策论等,他在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意在夺取甲第状头,怎可能轻易输掉?
正经的文斗胜了,却还有些雅致的小道。对弈、弹琴甚至烹茶煮茶等等,作为世家公子,他自然亦是样样皆通,也略胜了一分。
接着便是比试弓箭了,好几位年轻儿郎皆是十射九中,引得他们的师尊连连抚须大笑。宋先生禁不住轻哼了一声:“十射九中算甚么?我家徒儿一向是十射十中!从未失手!”这番话自是让一群老者越发横眉怒目:“你平素连只野兔也射不中,哪里知道十射十中有多难得?!胡乱说话,也不怕惹人笑话!”
“噢?每一回都是十射十中?那……朕……我可得好好瞧瞧。”群情激奋当中,自是无人注意到一位老人携着孙儿孙女漫步行了过来。那老者瞧着脸色略有些苍白,仿佛有些病弱之态,精神却仍是不错,行走间别有一番气度,令人望而生出敬畏之心,显然身份并不一般。不过,他的衣着却显得很是寻常,便宛如普通官宦人家的老人。当然,若是识货之人细细一看,便能发现那些看似寻常的衣料配饰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连大富大贵的人家也未必能得到。
闻言,他身边的俊俏小郎君与秀美小娘子皆是一笑:“祖父放心,子献必不会让祖父失望的。”小郎君那笑容晏晏的模样,与周围诸人或紧张或激动的神态全然不似,从容至极,教人看了便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他。
在他们身后,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艰难地挪动着。偶然瞥见旁边燕息亭里的书画,他便立即敏捷地“滚”了过去,啧啧赞叹起来,仿佛顷刻间便变得容光焕发了。一位中年美妇挽着另一位大腹便便的年轻贵妇也行了过来,另有一位青年守在她们身侧,举止之间格外小心翼翼,似乎唯恐不慎便伤着她们似的。
三人皆无视了前面那位,瞧见眼前的“盛况”,均有些惊异:“不是拜师之礼么?怎么竟比起箭来了?不过,比起拜师之礼,比箭自是更有意思些。”
王子献虽并未环顾四周,却已然隐约听见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唇角轻轻一勾。看在外人眼里,自是他胸有成竹,极有自信。只见他很是随意地缓缓拉开弓箭,完全不似其他人那般小心谨慎地瞄准箭靶,几乎是顷刻间便松开了弓弦——箭枝宛如流星,呼啸着中的,一箭之后又是一箭,愈来愈快,仿佛本能一般,竟毫不停歇,更不犹豫!
不过片刻,他竟连射十五箭,十五皆中!周围一众年轻郎君顿时大哗,满脸敬佩之色。诸位师尊则一脸酸涩,气哼哼地望着仰天大笑的宋先生,一时间亦是无话可说,只能酸他确实是“运道”极好。又有老者忍不住刺道:“除了诗赋策论,别的你都不曾教过他,有什么好得意的?”
“收了一个这样绝顶的好弟子,还不许老夫得意不成?”宋先生斜了他们一眼,不知怎地,眼角余光落在人群当中,便发现了笑吟吟的新安郡王。他朝着这位小郡王微微颔首,刚要宣告吉时将到,拜师礼开始,就发现旁边还有一位小娘子以及一位面目有些熟悉的老者。虽说二三十年了,他都是从七品下的小官,自是无缘参加日常的朝会。但每逢初一十五朔望大朝,他也是能够面圣的京官哪!离得再远,圣人的形容也依稀能记得几分!!
于是——宋先生忽然僵硬了,方才的得意洋洋,瞬间便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当然并不是在意圣人对他的看法,更从来不忧心自己的仕途前程,只是猛然间惊了一跳,觉得传闻当中的大人物莅临,有些反应不过来罢了。更何况,所谓的“名士形象”已经完全崩裂,总归是有些心虚不是?
呵呵,早就该想到的。有了新安郡王,濮王还会远么?圣人还会远么?那可是受宠的皇孙,参加挚友的拜师之礼,禀明长辈也是应当的。顺便奉着长辈过来凑凑热闹,仿佛、似乎、大概、可能……也在情理之中?
圣人倒是并不在意那群性情率真的老者,因他亦有任性随意的一面,反倒是颇为感兴趣地打量着王子献,笑道:“将你的弓箭拿来,给老夫看看!”他是第二回见这个少年郎,对他的印象也更为深刻了几分。如这般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确实并不多见。方才他也看过他作的诗赋策论与字画,也确实比旁人都胜上一筹,眼光犀利而独到。
王子献听他自称“老夫”,便知他不愿显露身份,于是毕恭毕敬地将弓箭奉了上去。圣人端详着那张弓,随意地拉了拉弓弦:“不过是三石弓而已,于你而言应当有些轻了罢?平常可是擅使五石弓?”
“阁下所言极是。不过学生曾经也苦练过三石弓,只需控制力道,应当无碍于准头。”王子献回道。周围众年轻郎君听了,更为佩服。五石弓并不常见,故而并未备齐,一石弓、二石弓、三石弓是最常用的,也随众人挑选。如此说来,他们虽输了,倒是还占了不少便宜。
“拿着不合手的弓,居然还能十五射十五中,果然难得!”圣人抚掌大笑,“阿徽,待会儿你去我库中替他挑张好弓,算是我给他的拜师贺礼!”
“多谢祖父。”李徽笑道,王子献也立即行礼致谢。周围诸人只以为是王子献友人家的长辈赐礼,并未多想。人群当中唯有阎八郎勉强掩住了惊异之色,猜出了老者的身份,对李徽与王子献的情谊以及濮王一系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更有了几分清晰的认识。
“不是要拜师么?可别耽误了吉时。”圣人又提醒道。
于是,宋先生终于回过神来,隐晦地望了自家弟子一眼,带着众人往观景楼中走。拜师礼自有规程,按着来便不会出错。但本该极为兴奋激动的宋先生却端着“名士”的矜持之状,自始至终都很是“淡然”。其余那些深知他本性的老者越发觉得他装模作样,殊不知他心中实在是有苦难言。
而濮王殿下发现一群名士之后,更是双目放光,迫不及待地与他们相交起来。他见自家阿爷不欲透露身份,倒也聪明起来,自称李三,与一众老者说得兴致大发,不多时便互相引为至交好友,约好了下回再会。
至于王子献,跟在圣人身边,接受了他的考校,又得了他的称赞,心中也隐约觉得很满足。他并未细想,这是一种臣子受主君赏识而产生的满足与喜悦,还是只因得了好友长辈的肯定,觉得格外欣喜。
阎氏、周氏与李欣也许久不曾见过这般热闹的场景,虽只是远远瞧着,却也觉得心情不错。长宁郡主更是发现一群老小孩比什么都有趣,将他们的言行举止皆一一记下来,打算说给阿爷阿娘听。
如此,今日的拜师之礼,除了宋先生之外,可算是皆大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