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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各种莫名的传言之故,不知自何时开始,前往藤园拜访的年轻士子便骤然多了起来。独自前来者,结伴而来者,几乎是络绎不绝。藤园的门槛险些都要教他们踏平了,各种带着乡音的官话缭绕其间,里里外外皆是谈笑声。
刚开始,宋先生很是有兴致地招待了他们,甚至临时为他们举行了几场小文会。他还特地将自己那群老友邀过来,一同点评这些士子所作的诗词歌赋,指点他们在理解经义与作策论时的疑惑。他们的评点很快便流传出去,精妙之处自是不必多言,博得了不少士子的赞誉,俨然便是京中另一派名士崛起之相。
不过,当宋先生察觉不少人拜访的目的其实并非以文会友,而是意在通过结识王子献拜会新安郡王之后,立即便闭门谢客了。他到底与名声在外的周籍言先生不同,虽然口中常言自己将会伴随着王子献登第而名震长安,其实却十分不喜这些投机取巧、沽名钓誉之举,更不喜自己被人利用。
“原以为他们当真是为了答疑解惑而来,却不想——”只要想起这几天自己的坦诚相待,宋先生便难掩气恼之色,“老夫还怜惜他们千里迢迢来到长安赴考,很难拿到那些好文会的帖子,有了疑惑也寻不着合适的人请教。想不到,他们眼里盯着的只有新安郡王!只有能在考功员外郎面前替他们说好话的人!!”
他兀自恼怒无比,其余隐士们则淡定许多,显然早便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个道:“老朽还觉得奇怪呢,怎么突然便有这么多人来拜访你们。原来如此,这便能说得通了。”又有另一个道:“咱们在京中名声不显,能让这些文士寻过来,自然不是因为你们师徒,而是你们所居之地是濮王的别院。”
“老夫承认,我们师徒二人确实是籍籍无名之辈。但这些人寻过来的时候,似乎对我们颇为了解。”宋先生拧起眉,“有些人确实是为了名利而来,有些人好像对子献很感兴趣,想与他结交。这倒是奇了,子献的名声是什么时候传出去的?”
这一群都是隐士,平日只顾着闭门做学问,各种消息一向十分滞后,谁都不曾听过甚么流言。于是,众位先生立即命自家的弟子出去打听清楚,如今长安城内的士子们究竟都在传些什么流言蜚语。
“仔细说起来,也不能怨他们追名逐利。”宋先生似是想到甚么,倏然一叹,“省试只有一名考官,而且是职低位卑的吏部考功员外郎。若是能得到高官贵族的赏识,在考官面前大力举荐,说不得便会有转机。名气愈盛,考官审卷时愈发小心谨慎,愈不敢得罪此人的诸多欣赏者。县试、府试,无不如此作为,省试当然也不会例外。既然人人都如此行事,若他们不随波逐流,便极有可能落榜。”
而今选拔官员用的是一层一层的贡举之制,靠着科举考试鉴别人才,令广大有识之士无论高门寒门,皆主动晋身仕途。但说到底,世家豪门、贵族宗室的影响力仍在,依旧留有些察举的遗风。能得到贵人的举荐,多少会影响考官的判断,更容易得到上佳的评定。
就算是王子献,亦不可能拒绝新安郡王推举他的好意,更不会推拒国子监一众学官替他在吏部考功员外郎跟前说好话。他拥有出众的才学、俊美如芝兰玉树一般的相貌、琅琊王氏子弟的出身,这些皆是他所拥有的实力。同样,受人赏识也是他的实力。实力越高,所获越多,合情合理。
这时候,又有老先生问:“你家弟子呢?怎么这两日都不见他?”
宋先生抚了抚长须,道:“他每日都接了许多文会与诗会帖子,有些实在难以推拒,便去赴文会了。说起来,他这些时日竟比老夫还忙碌些,成日里不见踪影……”嘴里抱怨,脸上却不掩自得之色,真真令人无言以对。
已经忍了他许多年的诸位老先生索性也不再忍下去了,纷纷挽起袖子:“哼,这么些年来你都只顾着炫耀自己的弟子,是不是将自个儿给忘了?!今日不是闭门谢客么?正好,咱们几个来比一比,排一排先后!无论你想比什么,我们都奉陪!”
宋先生惊了一跳,而后很是自信地抬起了下颌:“好!你们要比什么?一个一个来!”
同一时刻,王子献坐在一群文士当中,泰然自若地说着自己这两三年的见闻。他去的地域极多,稍提一二句,便有该州府解送的举子又惊又喜地接过话。两人说起来之后,周围人均听得津津有味。不多时,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便对他刮目相看——且不说才学人品如何,光论这一份广博的见识,便是那些年长他数十岁的举子都不如他。
不过,他们这一群人仅仅只是此次文会的某个角落而已。更多的文士依然聚在不远处的杨谦杨状头身边,如痴如醉地听着他侃侃而谈,时不时发出喝彩之声。更有人带来了美酒,每听到痛快处,便举杯畅饮,十分惬意。
王子献其实并未想到,在郑勤郑郎君举办的文会中,居然能够见到杨谦及其一众师弟。他也并非有意避开杨谦等人,不过是听闻京中流言纷繁,决定稍退一步而已。以免自己遭人利用,无端端地惹得杨谦不悦,促使他主动出击。
在他尚未获得甲第状头的时候,这一切赞美与名声皆是虚妄,自然比不过一个真真正正的甲第状头。而他也无意在这种时候,便踩着杨谦的声名为自己铺路。
就算他有心对付杨谦,一切也都为时尚早。只是不知,暗中推波助澜的人又有何打算?他不过是一个无名之辈,将他推出来引起杨谦的怒火,最坏的下场便是他灰飞烟灭,而杨谦大约也再不复昔日翩翩佳公子的形象。
呵,谁能从中获利?
王子献的目光落在正含笑往此处行来的郑勤身上。这位郑郎君得中状头之后,举止仿佛比过去温和许多,昔日那种似有似无的尖锐之感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上去也更通晓人情世故了。当年他因杨谦风头太盛之故,退避一年复又一年,这才重振信心夺取状头。然而,同样是状头,甲第与乙第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他仍是被杨谦牢牢地压制住了。
或许,正是这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嫉妒与不甘,才改变了一个人罢。昔日坦坦荡荡指摘杨谦虚伪之人,如今却变成了同样虚伪之人,何其有趣?
仔细说来,王子献其实并不愿猜测这些流言皆是郑勤所推动。但,联想到郑勤近些时日的言谈举止——丝毫不提他与杨谦早已摈除旧怨交好,委婉地、主动地给他转达这些流言,诸般试探;趁着这种时候举办文会,又不声不响地将他与杨谦皆邀过来,仿佛期待着他们在文会中发生冲突——如此种种,不得不令他多想几分。
杨谦可知这些流言皆是郑勤的手笔?若是他有所察觉,却依旧来到这次文会,又意欲何为?若是他并不知情,给了作为主人的郑勤如此颜面,日后得知真相,又会作何感想?啧,这似乎也很有趣。
“子献,几年不见,风采如旧。”郑勤行至跟前,含笑着环视众人,“某郑勤郑勉之,见过诸位。”许是因出身荥阳郑氏之故,在报出名号时,他依旧带着几分矜持之色,却并不令人反感。
“郑状头何须如此多礼,某等不过是一介白身,如何承受得起?”王子献微微一笑,回以叉手礼。
众文士听他提起郑勤的名号,立即纷纷行礼问好。无论如何,对方既是主家又是状头,就算方才有些疏忽,只顾着招待杨谦杨状头师兄弟,顾不上其他客人,亦是情有可原。何况他们都是意图登第的举子,日后这位年轻状头便是官场中的前辈,又是高门子弟,自然应当好生结交才是。
彼此见礼之后,郑勤方在王子献身边盘腿趺坐:“方才远远见你们说得十分畅快,不知正在议论什么趣事?”
“不过是说些旅途见闻罢了。”王子献含笑回道,“郑状头若是有兴致,不妨也与我们说一说?”
“我所居之处,也不过是荥阳与长安罢了。论起见闻,委实不如子献你。”郑勤轻轻一顿,方答道。他自幼便以考取进士科状头为目标,拜得名师后,日夜苦读不辍,何曾有甚么空闲游历四方?
于是,王子献便转开话题,主动向郑勤讨教起了策论与诗赋以及省试的经验等等。郑勤于此道颇为精通,自然滔滔不绝,看似几乎是倾囊相授,很快便博得了周围文士们的好感。众人皆围拢在他身边,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话题也皆围绕着他,而王子献也不过是诸人中的一位罢了。此情此景,足以令他嘴角边的笑容更深切几分。
不久之后,王子睦悄然而至,低声道:“大兄,杨师兄想见你……”
杨状头之邀,自然不能不赴。王子献遂向郑勤告罪:“某且去见一见杨兄,稍后再回来聆听郑兄的指点。”
闻言,郑勤脸上多了几分关心之色:“若是杨兄有甚么误会,你便差人来唤我,我替你向他解释。”
“不过是些虚假的流言罢了,杨兄能误会甚么?郑兄尽管放心便是。”王子献笑道,拱了拱手之后,便随着王子睦离开了。而郑勤瞥着他们兄弟二人的背影,唇角轻轻地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