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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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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这世间见过玄明的人不多,到了云母出生的时候,除了天帝,剩下的、还活着的,约莫一手便能数完。便是理论上算与玄明有些渊源的白及,也不过是在劈他天雷的时候见过一面,随后又在幻境中匆匆扫过几眼罢了。

    故能够认出玄明的人本就无几,云母又是个能当狐狸就不当人的性格,自然没察觉到什么不对。不过,玄明在他自己种的竹林中住了上千年,他自己自然是万万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

    云母许久躲在箱子里没有化人形,身上的衣服都皱了。她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衣袍,心道之后要跟玄明借水池洗澡,一抬头见玄明神君竟是敛了笑容、皱着眉头看她,云母一愣,有些不安地问道:“……神君,我……有什么不对吗?”

    “啊……”

    玄明从一瞬间的失神中回过劲来,眼神不觉看向别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半真半假地调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发现你下巴长得有些似我,莫不是我何时留下的风流债。”

    “……诶?”

    云母一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玄明神君是什么意思,就已经被对方摁着脑袋摸了摸头。

    她一化形就是坐着的,玄明也是坐着抚琴,只是个子要比她高上好几分,这个动作做得十分顺手。

    玄明摸完她的头,脸上已经又恢复了笑容,他微笑着道:“听琴吗?小狐狸。”

    云母本来就是听到声音才出来的,她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外出打扰了玄明神君原本的兴致,听他这么问,便点了点头。

    玄明闭上眼睛,浅笑着接着弹了起来。云母不懂音律,都是懵懵懂懂地听着,好在她能静心,倒也不会不耐烦,就乖乖坐在原地想心事。

    玄明弹了一会儿琴,此时他一刹那动摇的心绪已经平复,再扭头看云母的样子,心中已是了然。他顿了顿,手中拨弹的动作未停,也不再看她,只笑着问道:“小狐狸,你生在何处?母亲又是何人?家中可是只有你们两人?”

    玄明的琴音沉稳而悠长,时如泉水叮咚,时如古道绵长。

    云母还是第一次听玄明神君问起她有关的事,虽不解其意,但还是老实回答:“我生在浮玉山上,母亲是五尾白狐,除了我和娘之外,家里还有哥哥。”

    “……是吗。”

    玄明微笑着道,神情未有异状。此时他手中一顿,手中的琴声在一个响亮的亮音之后告一段落,稳稳地停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可口气却又颇为漫不经心,玄明问道:“说起来,之前还没有问过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听到玄明神君终于问她的名字,云母反倒是意外地怔了怔。她歪了歪头,也不知为何玄明先前那么长时间不问,反倒是现在忽然问她名字。不过云母想了想,还是回答道:“我叫云母。”

    “云母?”

    玄明先前就又起了一段曲子,此时听到她这个名字,笑得手底下都乱了几个音,好在马上又行云流水地调整过来,反倒让意境升了几分,像是即兴而为。

    玄明笑道:“你娘起名字倒是心大,怕是随手捡个石头就起了吧。既是女子,好歹也该以珍贵的玉石为名,你又是白狐,说来我腰间正好有一块白……哦……原来如此。”

    玄明看了眼自己腰间系着的白玉,笑着笑着便敛了戏谑之意。

    按照这小狐狸的话,她娘是五尾狐,多半是山间灵兽。这世间灵兽多是赤子之心,哪里分得清玉和山石的价值,玉石对她来说多半也只是光润些的石头,未必比得上山中晶石来得漂亮。而这样的起名方式却让玄明脑中不经意地冒出一句话来——

    君知我心似君心。

    咣。

    玄明的琴声猛地一荡,吓得云母都不觉抬起头来,受惊地看着他。可玄明却是颜色不变,唇边带着一缕浅笑,十分悠闲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刚才弹了个能让狐狸受惊之音的人。

    没转头他也能猜到云母的表情,玄明笑了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我忽然希望自己不是这幻境中人。”

    真想见那命名之人。

    ……只可惜,因为是在幻境之中,想做什么都是徒劳。

    这里只是一位仙君的记忆,尤其他是记忆中人,无论在这里发生什么、无论他察觉到什么,都无法影响到现实。

    玄明垂首拨弦。

    这样一来,倒是没有必要让眼前这只小狐狸知道得太多了。

    这么一想,玄明便停了手中的琴音,又抬手摸了摸云母的脑袋,却坐在清风中浅笑着看着她,并不言语。

    云母低着头被揉,她总觉得玄明神君许是个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对象,并不讨厌被对方摸头。可是被揉着揉着,云母的思路又飘忽起来。

    她的脑内一瞬间又浮现出了师父的样子,先是在归山门入室弟子住处中一身弟子白衫的少年白及,一会儿又是持剑而立不染纤尘的师父,接着又是那个星夜……不过是一瞬,云母的脸就又烫了起来。

    云母使劲晃掉脑海里那些让她觉得害羞的想法,又抬头去看眼前的玄明神君。因她对玄明神君没由来地颇有好感,且又知道这位神君将来要因与凡人相恋而受天刑,与云母此时的状况多少有些关联,云母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壮着胆子问道:“说起来……神君,为什么会有人仙不能成婚的天规呢?”

    玄明一顿,收起摸着她脑袋的手,拿起扇子摇了摇,道:“云儿,你可知道这世间这么多灵兽灵植,还有这么多修仙之人,最终,有多少能成仙的?”

    云母一愣,却是答不上来。

    比起玄明问得问题,她反倒有些在意他直接喊了自己的名字。

    见云母不答,玄明索性直接挑了答案:“万万中无一。”

    云母眨了眨眼。

    “一旦成仙,便是跳脱于生老病死之外,再无寿命长短之说,唯有永恒。”玄明轻轻地说,“凡人生死不过须臾,与仙相较,犹如朝菌之于冥灵、蟪蛄之于椿树。世间凡物之于仙神,不过朝生暮死,如何相恋成婚?并非仙者无情,而是有情不敢系。且凡人日后投胎转世,转世为人者可又能算是先前之人?若二者育有儿女,算仙算人?天界下凡历劫者,哪怕知道自己下凡渡劫乃是人身,仍有不少会顾忌伦理而提前与司命、媒神商议避免婚配,亦是这般缘由。”

    云母听得愣神,她怔了怔,问道:“那……没有破解之法吗?”

    “有。”

    玄明神君笑着点头,云母这时才发现他眼梢上扬,似有桃花态。

    “凡者大立成仙,便是破解之法。不过正如我先前所说,凡物成仙,谈何容易?成仙既要修为,亦要心境。修为尚且可以灵丹神药解决,可心境如何能助。上古之时不禁仙凡相恋,你可知有多少神君仙者为伴侣寻天灵地宝、寻不死药而踏遍三界九州?可惜寻到亦是枉然。能成神仙者大多心思纯净、大多痴情,伴侣死后仍要去寻转世,寻到能再相恋也就罢了,若是不能……当年并非没有神仙因此堕天,也并非没有神仙因此乱了心境而转而为祸人间。我兄长成天帝后便立了这条天规,既是为了护凡间,更是为了护仙神。”

    云母听得头晕,她不像玄明这样活得那么久、知道得那么多,听他说了那么多,总觉得仍是云里雾里。好在大致意思她是明白的,正因如此,云母才愈发困惑地歪了歪头。

    玄明神君既然想得那么清楚,那为什么日后还会……

    仿佛是感到她心中的疑问般,玄明摇了摇扇子,笑着道:“不过,我倒是不愿受此约束。感情本是顺心顺意而为,若是来了,何必强躲?”

    云母一怔,问:“可是不是说朝生暮死……”

    “这有何难?她在一日,便爱她一日。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玄明含笑抿唇,见云母不懂,就又抬手揉她头,看着小姑娘乖巧地眯着眼晃来晃去,心中颇为自得。他想了想,又拿扇子轻轻地敲了敲她额头,安抚道:“不过,你不必想这么多。以你的出身资质,日后,只要你想,定是可以成仙的……倒不如说,你现在,多少也有一半是神仙了。”

    云母下意识地抬头捂住额头。

    她并没有怀疑玄明的话,只当玄明是在夸她。毕竟她确实尾巴长得快,如今已经长了五尾,勉强也能算是一半了。

    不过,玄明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又皱了皱眉头,说:“但你如今年纪尚小,考虑情爱之事又确实尚早……”

    他眯了眯眼。

    “我好歹年龄辈分高你几分,今日便算是替你父亲操个心。你现在才十几岁,等出了幻境,等到两百岁再议亲不迟。还有……”

    他思索了一番眼下的状况,又考虑了下白及的性格,决定给对方下个绊子。于是玄明又慈爱地摸了摸云母的头,微笑道:“刚刚忘了告诉你,你师父出了幻境后,便不会记得这幻境中的事,你大可不必担心。”

    “真的?”

    云母果然一下精神起来,高兴地看着玄明神君。

    “自然。我如何会骗你?”

    玄明笑得优雅无比,一派春风和煦。

    “对了,离幻境结束只怕还有些时日,你既然不想回去,整天待着也无聊……不如我把先前那个镜子再翻出来,你平日里要是不想和我聊天,就自己看看镜子吧。”

    云母其实也担心师父的事,她在箱子里躲了几日,没有消息十分焦虑。听到玄明神君的提议,她便红着脸点了点头。

    竹林里的日子大约是远离尘世,过得比在白及身边要快些。接下来的时光,云母大多都是在听玄明弹琴、陪他埋酒种竹子,还有看镜子中度过。

    师父往昔的事在她眼前一一掠过,逐渐一些熟悉的面孔也出现在眼前。

    在她离开不过几年后,她便看着白及在众人惊叹之中破云渡劫,一袭白衣承了八十一道天雷,一尘不染地登上天路,获封东方第一仙。

    随后便有曾与朔清有过渊源的仙人送了自己的孩子拜白及为师,于是云母便见到了日后的大师兄元泽。

    再之后,南海赤龙与南禺山青凤各送一女一子请白及教导,正是赤霞观云,他们未等见到白及便彼此弄得狼狈不堪、两看相厌,但在白及来后,却又并肩跪在朝白及行拜师之礼……

    有一日,云母正看着镜中观云师兄被元泽师兄调侃后涨红了脸、撕心裂肺地喊着“谁要娶赤霞!打死我也不娶赤霞!”,忽然便感到身边雾起,她有些惊诧地站起来,便看见玄明神君从不远处朝她走来。

    “看来幻境的终点就到此为止了。”玄明笑道,“我不过是幻境中人,怕是不能接着陪你了。”

    云母一愣,她与玄明相伴许久,此时猛地生出好多不舍,刚要开口说话,玄明却已走到她面前,摁着她的脑袋揉了揉。

    玄明神君今日说话似比平时要来得温柔,云母只听他柔声道:“幻境外的我虽不知道这段往事,但他必思我所思、想我所想。不必担忧,日后,我们必有再会之日……”

    他停顿片刻,收了手,朝她摆了摆手道别,笑着说:“珍重了,小狐狸。”

    云母连忙匆忙地道了句“再见”,还来不及说些其他,她只觉得眼皮一沉,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她只感到身体分外沉重。

    云母努力睁开眼睛,奋力地站起来抖了抖毛,好不容易舒展开僵硬的身体看清眼前的景象,方才发现自己依然在旭照宫内室之中,还站在师父膝盖上。

    大梦一场。

    云母小心地看向师父,不自觉地摆了摆尾巴。她好久没见白及,既是紧张又是担忧,见他还没睁眼,犹豫地往前迈了一小步,“呜呜”地叫了两声。

    伴随着她忐忑的叫声,白及似是未动,云母想了想,还要再上前,却见她师父忽然皱了皱眉头,下一刻——

    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