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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经过了一番胡思乱想外加对自己“宣誓”,齐云在之后的时间里反倒是睡得很沉。等她醒来时,太阳光已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明晃晃地照着眼皮。她心叫一声不好,也顾不得看时间,马上爬起来在大箱子里翻找洗漱用品。拿出毛巾和牙刷后,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这间屋子里连个最简陋的卫生间也没有,这时候真实感慢慢地找到了她,她坐到床边,使劲地回忆。
“前台的大婶好像是说……洗脸漱口在二楼,最西边铁楼梯上去就是水龙头?”她敲敲自己脑袋,“肯定没错!齐云,你可真是博闻强记、过耳不忘啊!”
拍完自己的马屁,她趿着拖鞋、艰难地沿西边的破旧的铁楼梯一直爬到另一个露天的小平台,去拧开那里的一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冰凉的水浸润着她的脸颊,她想到自己一会儿还不知道该用何种方法和村里派来接她的人接头,虽说支教机构的姐姐留给了她一个手机号码,可是看这县城的模样,齐云不禁对“村里有人用手机”这件事产生了很信不过的感觉。
水龙头里的水大一阵小一阵地流着。齐云转念又想到未来的很长一段时期内,自己渺茫甚至是有些可怕的前途,内心不是没有一丝悔意和怯意的。
还好,接头的事儿倒是比齐云设想得顺利。当齐云拎着牙刷,用毛巾擦着脸上冰寒刺骨的冷水、素面朝天地沿着陡峭的铁楼梯下来之后,突然听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向看管小旅店的大婶在打听什么人的声音,齐云忙不迭地停住了毛巾擦脸的动作,竖起耳朵留神听,果然那个乡音很重的陌生男人正在向旅店大婶打听有没有一个城里来的女娃儿?齐云这才觉得自己昨天纯属多虑,这县城才有多大?旅店搞不好就这一家,人家不上这儿来找去哪儿找?她心头一喜,伸手到脑后整理了一下马尾辫,想以一个更神采奕奕的面目,出现在村里迎接自己的人的面前。
随着狭窄的楼梯间传来的嘎吱嘎吱的声响和扑起来的灰尘,一张红脸膛、憨憨厚厚的男人出现在齐云的房间门口。这人是齐云支教的村的村长,他今天凌晨便起身,亲自开着自家的农用机车进县城来接齐云。见到齐云的面村长就咧开嘴笑,齐云有点喜欢上这个一看便老实厚道的男人,也为这个村的尊师重道而感动,先前的烦恼暂时抛到九宵云外,他俩拖着齐云的行李下了楼,齐云两下跃上农用车,村长帮她把大箱子也扔上去。
村长话不多,确定齐云坐好了后便咳嗽一声,发动发动了农用机车,很快地车辆轰鸣起来,突突突地朝山峦叠嶂处行进。
山中的土路不好走。眼看太阳从东边的山头升到了天穹的正中,农用车却还是轰鸣着在滚滚的黄土中艰难跋涉。齐云掏出包里的帽子挡住脸,使出全身力气对前面的村长嚷嚷:
“还没到啊?”
村长微侧了头,也放大嗓门以压过农用车的噪音:
“快了!快了!”
齐云只好不说什么。虽然她饿了,早晨睡得没来得及吃早饭,昨天半碗素面一碗面汤外加抢洪箭的那碗面汤,再就是三只小柿子,这些热量被大半宿的失眠早已消耗贻尽,再加上前面两三天坐火车、汽车也没怎么好好吃饭,这会儿前心贴后背的感觉又找上她了。她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脸颊处明显比平时凹,下巴也尖了。这减肥效果可够明显的啊!齐云心里自我安慰着。在家的时候,她为了保持一向引以为傲的体形,通常晚饭也只是吃点水果或清煮的菜叶子,可现在在农用车上颠了半天,饥饿像蚕宝宝一样沙沙地吞噬着她,但是她不能说,人家出力气开车的还没喊饿呢!
就要到了!就要到了!齐云心里有节奏地给自己打气。只见前路陡然变得狭窄起来,已经看不到水平伸展的大道,只有两座山之间的夹缝中,像仙女的飘带似的飘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飘带的另一头就挂在大山顶上。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齐云再也没感觉到饥饿的骚扰。山间凶险的小路使齐云直冒汗,齐云拼命闭上眼睛抓住农用车的车身,可是一遇到颠簸,她还是忍不住把眼睛眯缝成一条,偷偷往悬崖下看——每看一眼都使齐云一阵头晕。
不过,景色确是极美的。尤其从高处的山上看下去,笼罩着一层青色烟雾的大地像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毡子,黄的是未开垦的荒地,绿的便是人力战胜自然的成果:麦田。秋风吹过,麦田一层层的起着波浪;间或有三五株白杨树傲然挺立着,像站岗的士兵一样,风雨无阻地立在并不算丰饶的路边,它们的样子还真像茅盾散文里写的:所有枝丫一律向上,绝少旁逸斜出,宽大的叶子也片片向上几乎没有斜生的。齐云看着这种在城里不怎么常见的树木,心里多少有点为它们的端然凝立而肃然起敬的意思,琢磨着这一切都要记到自己的支教日记里去,也就暂忘了饥饿、凶险和烦恼。
等农用车终于凯旋进村,齐云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被颠得散了架,再找不回原来的排列方式。不过,做为一位即将“为人师表”且自信要成为一名“优秀的乡村支教教师”的她,看到村里大人小孩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热情洋溢地来欢迎她的份上,还是强撑着从农用车的车斗里挺直了腰板。
在车停稳之前,她便使劲揉着坐麻的双腿,以便车刚一停就从车斗里一跃而下。几乎就在她双脚着地的一刹那,人群中站在前排的小孩子们开始挥舞着他们手中花花绿绿的彩带,一起用着浓重口音但仍然童真而清挚地声音齐声叫:“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孩子们喊声整齐,看来是经过事先的“排练”,手中的彩带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产物了,颜色不怎么鲜艳,而且七零八落的。齐云仔细打量这群孩子,黑乎乎的小脸儿上居然还用应该是大红纸浸水后擦出的红脸蛋儿和红嘴唇,齐云心直,扑噗一声笑了。
她这一笑,孩子们纷纷害羞起来,有几个女孩子扭头钻到大人们身后,牵着大人的衣角,露出对齐云看了又看;只有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孩子站在原地没动,抬起一双不怎么驯服的眼睛望向齐云。
“山里的娃,没见过世面,老师你莫怪。”村长有点不好意思,一指那个高高壮壮的男孩子,介绍道:“这个是犇娃,他爸他妈都在南方大城市打工。”
村长又扬声对躲在大人身后的一个女孩子喊:“玉琴,昨天不是你最积级、肉尾巴似地跟在我身后转磨磨,不住打问城里来的老师是啥样子么?现在怎么不过来细细看?”
从大人身后钻出来一个女孩,虽然还是小孩子,但清亮的凤目显示她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她听见村长叫她的名字,有点不知所措,腼腆地把手里拿着的一个什么东西往身后藏了藏。齐云大大方方地向她招招手,她的眼睛里闪出一抹喜色,慢慢大着胆子走出来,走到了齐云身边,把藏在身后的东西一把塞进齐云怀里。
齐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一束似花非花的东西,原来是一棵青翠的大白菜。她喜不自胜,问“是给我的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齐云心里一喜,连忙一迭声地说“谢谢,谢谢”。那个名叫玉琴的女孩羞涩地一笑,两颊映出一对梨涡儿,煞是动人。齐云心中志得意满,都说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她刚才来到这所山区小学,就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给她送白菜,这充分说明了这里的孩子对支教老师的期盼和对知识的渴望嘛!齐云现在简直已经可以想见,她以后的支教工作会开展得如何顺利、如火如荼了。
齐云想的得意,也觉得在这个场合,做为众所瞩目的中心,她有必要简单地说上几句什么话,至少也应该答谢一下大家对她的欢迎吧,另外也得为自己今后的工作表表决心。她皱眉思索了老半天,不由得有点尴尬,别看齐云平时和熟人在一起无拘无束的,真要到了正式场合,她的原则从来都是能逃则逃、能溜则溜,虽然在机关工作了几个月,但众位领导兼长辈也发现了她这个特点,以为是女孩子家的文静羞怯,从没人勉强过她。可是此刻,她是真心地抱着感激,想要说上点什么的。她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脸不由得也有几分微红了。
齐云一咳嗽,本来嘈杂纷乱的“欢迎队伍”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齐盯着齐云,带着山里人对城里来的“知识份子”的那种好奇和强烈的崇拜之情。齐云更感到紧张,双手不由得摩挲着大白菜青翠的叶子,突然之间,觉得手指触到了一个软软的、糯糯的、凉凉的、肉乎乎似乎还湿乎乎的东西。
齐云一呆,我手里的这不是棵白菜吗?她虽然在家里很少摸菜,可也朦胧地知道白菜不应该是这种触感,她不由得向手上瞧去,不瞧则已,一瞧几乎吓掉她三魂七魄。只见一条青白色的、胖乎乎的、像蚕宝宝一样的大虫子,正缓慢而坚定地蠕动着身体,从白菜叶子上进军到齐云的纤纤玉指上,并且正昂首阔步地向更高的领地进发。
“啊——”
齐云发出了一声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哀嚎,她不管不顾地丢掉了手里的白菜还不够,还哇哇大叫着使劲跺脚,忙不迭地甩着自己被虫类亲吻过的手,可惜那条该死的虫就像在她的手上生了根儿,任齐云怎么甩,虫子只管屹然不动。
围观的村民们先是被这个清秀漂亮的小女教师的尖叫声弄得齐刷刷呆住、也跟着一阵紧张,接着明白她尖叫所为何物,不由得纷纷浮起一个善良而促狭的笑容。大人们还将就着绷着脸,小孩子们却忍不住有点沸腾。玉琴走上一步,从地上抢起那棵被齐云丢弃的大白菜,有点心疼地拍着菜叶上面沾的土,高而结实的犇娃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齐云的手腕,用两根手指拈住那条胖乎乎的菜青虫,丢到地上,然后准确地一脚踏上去,刚才还在蠕动着身躯的虫子一下子就变成一团混和着泥土的肉浆。
呃——看到这一幕的齐云先是本能地反胃了一下,接着勉强把一丝可怜的笑意挤在脸上,对犇娃说:
“谢……谢谢你。”
犇娃不说话,看了她一眼,就退回到他刚才站的地方。那一眼里有桀傲不驯?有轻蔑?有不屑?齐云心里一瞬间转过了好几个念头。不过,最明显的一个念头是——
妈妈咪呀!出师不利!一来就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