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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云和洪箭并肩坐在山里的土坡上,洪箭脱下宽大的冲锋衣,像帐篷似的把两个人罩在里面。山里的夜路危险,更何况他一直忙着寻找齐云,其实也没用心记路,所以就在脚下升一堆火,坐下来等着天亮再回去,就算是目前这种状况下最好的办法。

    夜色深深,冬天的乡村夜空清亮如水洗,虽然没有月亮,但满天星斗璀璨,间有两三朵白莲花瓣似的云朵,煞是美丽。

    齐云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村子的方向,眼里一片迷濛。

    “听我说,回去别闹脾气了,”洪箭安抚她,“我给你带了腊肠和腊肉,我们四川的一位同事自己家灌的土猪肉。”

    “哇!”齐云咽着口水叫了一声。也不能怪她没出息,自从来了这山村,早就三月不知肉味了。

    “真想赶快回村里去呀!”

    听到齐云由衷的盼望,洪箭不由得好气又笑。

    像是听到了齐云的呼唤,很快他们竟然发现黑暗的对面传来喧嚣的声音和光亮,细看去是一条火光组成的不甚规则的迤逦长龙。人声鼎沸,大人小孩的叫喊络绎不绝。

    “我好像听到了犇娃的声音,”齐云转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洪箭:“这难道是……?”

    洪箭心里倒马上猜出了答案。斜了一眼齐云,“你还问谁?您大小姐推翻讲台跑了,村子里闹了个人仰马翻。看这情形,一定是成群结队找你来了。”

    齐云站起身来,张口结舌,又惶急又无奈。看她自责的样子,洪箭倒也没再难为她,“行了。知道错赶紧改,以后重新做人,也还不算太晚。”

    齐云使劲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汗,还在支吾:

    “这……这可怎么好?闯大祸了……”

    举着火把寻人的队伍越越越近,只见犇娃小小的身形急匆匆地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把后面的人落下老远。

    那孩子只顾踉踉跄跄地往前赶路,冷不丁抬头,在路边看见齐云和洪箭,整个人完全呆住,调整了半天脸上的表情,一张小脸才算恢复正常,又是那种和平常课堂上一样的漫不经心又目空一切的表情。

    齐云心里偷笑,却故意装做没有看见,微笑着扬起手对犇娃打了个招呼,

    “犇娃,辛苦你们了!”

    犇娃没理她,掉转过头挤回队伍里,对其他人说了句,“齐老师没事儿,校长白瞎着急了。”说完就死死地低着头,死活不肯再抬头往齐云这边看上一眼。

    倒是眼圈红红的春生倏然从队伍里冲出来,抓住齐云的胳膊。一个眼看就要和齐云差不多高的男生,说着竟哽咽起来。

    “齐老师,齐老师,”春生急得口齿不清,“我妈是个农村妇女,大字不识一个,不会说话,你别和她见怪……齐老师,你不要走哇!”

    齐云宽慰地拍拍春生的肩:“谁说我要走?”

    校长表情木然、气喘吁吁地从队伍的最后赶到齐云面前,对大家说:

    “齐老师没说走,是我多心了,乱说一气。”

    齐云对校长深深鞠了一躬,感动又歉然。

    “校长,我一时任性,还麻烦您组织大家来找我……对不起!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校长连连摆手。春生还是拉着齐云的手不放,不信地连问:

    “齐老师,你真的不走?”

    齐云点头笑得很灿烂,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今天我给大家添了麻烦,罚我请客!今天大家都到我那儿吃,我哥给带来了腊肠腊肉,我来亲手埋锅造饭,犒劳大伙儿!你们不来的就是不把我当一家人了!”

    齐云用开朗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可仍然起到了不错的效果,大人们倒还都矜持着,小孩子们一听有肉吃,立刻爆发出一阵控制不住的兴奋叫喊。齐云挥舞双手跟着孩子们带头朝山下跑,虽然是夜路,大家也不觉得多疲惫,只觉得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村里。

    齐云向村长家借了口锅,和洪箭两人用了学生宿舍的大灶,做起腊肉饭来。学生们各自回家零星拿些青菜来,洗剥好了送给齐云。洪箭在土灶点着了火,齐云探过头来看,火光将她一张带着兴奋表情的小脸映得红彤彤的。

    洪箭往火里添着柴禾,“原来你不是问过我:你能改变些什么吗?怎么样,现在感觉到这种改变了?”

    齐云笑着吐了吐舌头,“我确实这么问过,不过现在我自己已经有了答案:能改变的,我等着他们改变;不能改变的,我就算是生拉硬拽,也要拽着他们改变!阿箭哥,你忘了小时候你还用扑克牌给我算过命来的?说我天生孤星入命、性格是倔得九头牛也拉不回……”

    齐云边忙边絮絮地随口说着,洪箭却听得脸色一变。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小时候他什么时候用扑克牌给齐云算过命了,估计是被幼小的她缠不过,胡诌了几句,没想到齐云还一直记着。可那孤星入命一句,怎么听也不像是好话,断不可以乱说。

    洪箭不觉得有些脸红,忙说:“肯定是你小时候发犟脾气,给我气坏了,骗你才这么说的,你可别当真放在心上。”

    齐云却丝毫不以为然,“可是有一点你却是说对了,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倔得九头牛也拉不回。孔老夫子不是都说过吗,知其不可而为之。何况是我这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美少女战士呢!”

    洪箭也不再提此事。两人合力把腊肉饭焖开,打开锅一看,米饭粒粒又白又亮、亮晶晶油汪汪的,夹杂以红的腊肉、绿的青菜,香气扑鼻,另人食指大动。齐云兴奋地像只喝了一大壶咖啡的猴子,不顾夜深满村蹿着,招呼人来品尝她的手艺。不一会功夫,不光是今天进山去找齐云的人,还有齐云的学生及其家长,以及村长和校长几位,都架不住齐云的盛情邀请而来。

    大家纷纷动手,将学生宿舍里大通铺上的铺盖卷起搬开,露出一长铺的床板就当桌子,然后或跳到床上、或席地而坐,挤得满满登登。几位家长都带了家制的小菜,虽然没有什么稀罕物儿,可也七碟子八碗,摆起来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村长带了几斤自家酿的高梁酒来,一开坛就香气扑鼻。有位男性家长站起来给村长、校长倒了酒,第三杯酒便倒进齐云面前的小酒盅,齐云没怎么喝过酒,让酒味儿一薰先有了分醉意,心跳得咚咚响。

    等家长给在座的所有大人都倒了酒,小孩子则每人面前倒了一杯清水,齐云第一个跳起来,双手高高举着酒杯,闹着要敬村长校长,感谢他们一直以来对她的照顾。

    校长连忙谦逊不已,村长也说,“齐老师,我们心里有数,留我们这村里学校是薄待了你。不过,我们其实是把你当成自家闺女一样疼的,只要你还愿意留在我们这儿不走,我今儿个把这张老脸摘下来撂在这桌上说句话,娃娃也就算了,以后这村里大人谁个要是还给你找别扭,我都第一个不饶过他!”

    齐云笑着说,“村长快别说这些话了,过去我也有错,不怪大家。村里人这么好,您和校长这么疼我,大家伙儿都那么疼我,我还能去哪儿啊?”

    齐云举杯过头顶,大声宣言:“山菜野菜,菜肉皆香!这里就是我的家!”说罢就把小酒盅递到唇边。洪箭知道齐云不会喝酒,打了个手势,意思让她抿一抿意思尽到了就行,没想到齐云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竟一仰脖一口气干了,洪箭见她喝得呛了一下,立时就开满了满脸桃花,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连连摇头。

    酒过三巡,几个男生借着豆油灯光演起了手影戏,煞是有趣,齐云看得哈哈大笑,叹为观止。玉琴也红着脸唱了一支山歌,齐云大着舌头夸她,“玉琴,没想到你长得好看,歌也这么甜呢!你要是在城里,肯定能当上歌星,去参加什么超级女生,非第一名不可。”

    说得玉琴更加脸红。几个大胆的男生闹着要齐云也出一个节目,齐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说:“我这个人没什么艺术天赋,要我演节目白天也就算了,这大晚上的,万一招来狼就不好了。不过大家都既然提出来,我也不能让大家失望。我家这个大哥,别看人长得粗犷,其实从小就是文艺尖兵,让他代替我给你们出一个节目,保证你们不吃亏。”

    洪箭愣了一下,没想到齐云这么堂而皇之地把自己卖了。齐云坐下到他的身边,挤眉弄眼地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满是酒味。

    “阿箭哥,我今天实在是喝得舌头有点大,帮帮忙啦,给救个场,我一定一辈子都记着你的大恩大德。”

    洪箭无奈地斜了一眼身边这个既没酒量又没酒品的家伙,齐云已然满面酡红。不能喝还这么逞能,洪箭嘀咕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片刚才在山里随手摘的草叶,放在唇边吹奏志来。

    洪箭吹草哨的绝技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他父亲当年在部队里,还真是文艺尖兵,早些年部队也没什么像样的乐器,洪箭父亲就将一手草哨吹得出神入化,据说年少时还得到过某位国家级领导人的亲切褒扬。人总是对少年时的荣誉印象极其深刻,所以洪箭从刚会走路起洪伯伯就非教他吹草哨,他倒不负父望,将技艺传承了十之七八,此时在这火光跃动,既寂静又热闹的乡村之夜里吹来,哨声更显得悠扬动人。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我们往日情意相投,让我们紧握手,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悦耳的草哨声使得席间一时鸦雀无声。洪箭正吹得陶醉,突然齐云皱着眉头拉了拉他的衣服下摆,洪箭没理她,齐云又更用力地拉了拉。

    洪箭的草哨声戛然而止。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齐云,齐云一张小脸皱得像核桃,非常不好意思地悄悄贴在洪箭耳边说,“洪箭哥,陪我上个厕所。”

    看洪箭一脸被雷得外焦里嫩的表情,齐云大窘:“实在对不起啊,阿箭哥,这里的厕所离得很远,不安全……呃,你只要陪我走到村口就行,然后我自己能摸进厕所……”

    洪箭看了一眼周围,农村人较封建,出客列席的照例没有女性家长,村长和校长也是俩大老爷们,女生倒有,但年纪太小,这深更半夜的,陪着齐云出去,比齐云还不安全。想到这里洪箭也为自己的拘谨感到诧异,他曾经和女性同事一起深入战场,比陪同上厕所更尴尬的事也不是没经历过,何必今天就这么拘泥了?看来他也有脑筋秀逗的时候。他苦笑一下,站起身来扶着齐云走了去。

    齐云今天晚上喝了足有半斤高度白酒,醉得走起路来都东倒西歪。洪箭扶着她,她甩一甩头发,侧过半边身子倚在洪箭身上,少女身体的柔软触感,不知怎么就让洪箭的心砰地一跳。他赶紧轻轻往反方向推了她一把,让她稍微远离自己的身体,再稳稳地架住她。齐云喝多了,一路走一路笑,笑声轻脆悦耳。

    “阿箭哥,你看,”齐云伸出一根手指,天真地指向天空,“你看这天上的星星。”

    洪箭抬起头。山区的天空能见度极高,碧蓝的天空上繁星满天,真如金丝线绣在墨蓝丝绒上一般,美不胜收,什么叫星汉灿烂,这就是了。

    “阿箭哥,农村的好处真是说也说不清,你说是不是……别的不说,在城里你什么时候能见到这么多星星……这么多,这么多啊!”

    齐云挣开洪箭,伸开双臂,做出想要拥抱星星的动作,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差点就要仰面倒下,洪箭伸手去扶她,她的身子太沉,还是跌了一跤,倒在地上却仍对星星伸展双臂做拥抱状。

    洪箭啼笑皆非,想拉她起身,她偏又硬气地挣扎着,他只得哄着她说,“对,对,好多星星。”

    齐云气喘得厉害,头重重侧向洪箭的肩膀。洪箭躲不过,索性席地而坐,由着她靠着自己休憩。她的头发被微微的夜风撩起,碎碎地都拂到洪箭脸上,齐云竟也没有醉透,还是哼哼地唱着歌儿。

    不过说是唱歌,洪箭得仔细分辨好一阵子才搞清楚她唱的是什么,让人啼笑皆非的是,齐云唱的竟然是首儿童歌曲:“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她重复唱了好几遍,接下来垂着头沉默了好久,久到洪箭都以为她睡着了,正想着怎么把她弄回宿舍去,她却突然推开洪箭,自己一个人纵身跳起来。

    洪箭吓一跳,赶紧也跳起来扶她。心说此人酒品之恶劣,还真是举世罕见,下次不管她再有什么借口,也绝不让她再喝酒了。

    他叹口气:“你这个样子,就别再回酒席去了,我送你回宿舍吧?”

    齐云愣愣地看了他一回,竟然乖乖地点点头。洪箭总算松了口气,几乎就是怕她反悔的,立时架起她就往宿舍走。齐云也没有抵抗,任洪箭拉扯着,嘴里还含含糊糊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哼唱着小星星的童谣。

    也不知道唱了几遍小星星,洪箭才把齐云送到她宿舍的床上。拉起被子给她盖好,身强力壮的洪箭竟然也出了一身的汗。看着齐云睡的呼呼的,娇憨无比,洪箭不禁伸出手在她小苹果脸上掐了几把。

    “小丫头,你的肉都长在骨头里吧?”

    如果齐云此时醒着,估计又该气得哇哇大叫吧。洪箭直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手刚扶到门把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晰呓语:

    “阿箭哥……谢谢你,我知道……其实你是好人!”

    洪箭苦笑着摇摇头,什么叫其实是好人?他看起来莫非就很像个坏人吗?打开门走出去,回身轻轻帮她把门关上。想到齐云毕竟是喝得多了,洪箭也没敢马上就走,而是在齐云的门口坐了一会儿,听着一墙之隔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匀长,才踏着满天的星光向学生宿舍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草哨,轻轻吹着,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空放光明,

    好像千万小眼睛。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