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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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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云呆了片刻,突然偏过脸来,粲然一笑:

    “阿箭哥,你觉得我像是那种需要人保护的弱女子吗?”

    “呃,我……”洪箭搔搔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齐云手里举着一只“麦克风”,那是不知道什么家具的把手,被零落在农用车车斗上。齐云兴致勃勃地举着它,模仿着三流电视节目主持人字正腔圆又矫揉造作的语调:

    “请问洪大记者,你还记不记得,在漫长的工作生涯中,你曾经遭遇到多少回的危险?”

    洪箭扑噗一笑,索性配合她朗朗作答:

    “经常被抓,被恶狠狠地威胁,这些都很正常的……多少次?我记性不好,说不清。不过我这么对您说吧:危险是我们生活的常态。”

    齐云配合地做出“哇”的口型,然后又打蛇随棍上地问:

    “如果真如您所说,那么又是什么动力,支撑着您走下去呢?是传说中的‘正义感’吗?”

    洪箭失笑:

    “‘正义感’这东西本来是有的,但如今,它似乎只生活在传说里。不过,我想说的却不是它——而是我端着相机走遍五湖四海,寻找有问题的地方、并献出一份个人的微薄之力帮助它们改变……每当有改变和结果时的那种欣慰之情,是只知道埋头赚钱的人一生都体会不到的。真的,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我是有所求的,有的人追求的是金钱的满足,而我追求的,就是这种欣慰的满足。”

    齐云哈哈大笑,对着洪箭竖了一下大指,然后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组成一只“相机”,嘴里“卡嚓卡嚓”地模拟着相机的声音给洪箭“拍照”,洪箭举起一只手挡住脸,感觉真像第一次代表团队去领普利策奖杯,站在台上被闪光灯包围时的生涩和紧张。

    两人笑闹了一阵,刚才涌起的尴尬感觉驱散了不少。齐云钻回大衣里来,无意识地靠着洪箭。洪箭感觉她大概是累了,鼻息渐渐流露出困倦的沉重之音。

    “要睡的话就裹紧点。”洪箭把大衣往齐云的方向拉了一把,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自己,让他和齐云之间留出足够一个人能容身的空隙。

    “阿箭哥,”齐云的声音果然带上了睡意朦胧的鼻音,“你上次说,让我找一个律师给瞎丫头录下口供,然后拿那份口供去和刑主任他们谈判……你说,我爸他极有可能是……无辜的……”

    洪箭心里一沉。仰面向后靠着,望着星空。

    “是这么回事,小云,齐叔叔为了……儿子而受贿,这事是已经过证实的了,你也知道。当时行贿给他的人,目的是获得县里一片耕地的转变土地用途的拆迁文件……齐叔叔收下钱以后,就开出了那份证明。”

    齐云嘲讽地吸了一口气,语声苦涩:“既然这样,你怎么还说他无辜?”

    “嗯,问题是,齐叔叔刚开始批的时候对这块土地是不了解的,行贿的人声称那不过是一块农村边缘无人耕种的盐碱滩……因为L县地区土地多的是盐碱旱地,所以我猜想齐叔叔大概是觉得,既然无人耕种,索性转变成商业用途也好,说不定还能帮助当地百姓多创造一些就业机会,所以才会着手批复。”

    齐云冷笑一声:“你就不用煞费苦心,帮他找借口了。”

    “也不全是借口……小云,上回我就说起:以前小时候,我爸妈如果出差了,我就会住你家。晚上的时候,一起在你的一盏橘色的小台灯下写作业。那时候,齐叔叔会坐在写字台的另一侧,写文件,为领导写讲话稿……”

    “你……是想说?”齐云张大了嘴,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地跳,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却哽在嗓子里不敢说出来。好像是怕一张嘴,这句话掉在地上,就会粉碎了。

    “你猜得没错。小云,我熟悉齐叔叔的笔迹。而那张改变土地用途的拆迁文件原始资料我也见过……我似乎有一种感觉,那不像是齐叔叔的笔迹。”

    “啊?”齐云的头脑深处惊起一道炸雷,将他浑身的每一个神经细胞都炸得粉碎,她蓦然睁开眼,一双黑亮的眼睛在夜色中紧盯着洪箭,急急地问:

    “可是,不是我爸又会是谁呢?他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自然是势在必行……至于其它人,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能力偷偷‘帮’我爸批文件而不被戳穿,单从动机上来说,又有谁犯得上干这种事呢?”

    “偷偷‘帮’齐叔叔批文件,而齐叔叔后来也默认了此事,这事的确有点蹊跷,所以我说,我也只是怀疑,却不敢确认。”

    洪箭摊摊手,脸上的表情昭示着他也同样一肚子问号,而且至少到现在,还一筹莫展,“不过说到动机,倒不是没有。我爸在我的提醒下,也想起了当初齐叔叔批过这个文件后没两天,因其他公事来到了L市,看到了那一片行贿者口中‘无人耕种的盐碱滩’其实是L市周边百余平方公里内,几乎是唯一的一片良田——齐叔叔大为震怒,回到市里很多天还带着气,据我爸回忆,齐叔叔当时是把那张文件扣下,迟迟未发。”

    “如果洪伯伯记得是我爸将文件扣下迟迟未发,那么这也间接着证明,我爸的确是签过这份文件啊,”齐云不想说,却还是说了出来:“也许是他当时扣下了,可毕竟吃人嘴软,经不住受贿者的撺掇,也或许是经受了什么威胁,最后还是或情愿或不情愿地下发了文件——这应该就是事情的真相了。”

    “你说的这样也是有可能的。”洪箭平心而论,“不过既然只是说到可能性,那就还有另外一种:就是当时,齐叔叔扣下了文件未发,可是有另外的人假冒了他的字迹,签发下了这份文件。”

    齐云怔了一时,细细地思忖洪箭说的这种“可能性”,最终却只觉得哑然失笑。

    “阿箭哥,我相信你也不希望我爸有事的……可是你怎么能这么糊涂?一份省建委的文件,是光有我爸签字就做得了数的吗?那不是还需要层层盖章?就算有什么人能假冒我爸签字,又怎么可能顺利盖到那么多章?再说,你还忘了最后一层:假使真有人假冒我爸的手迹,签字下发他为之‘震怒’、扣下不肯签发的文件,但是在那之后我爸还在位了好几年,那几年他过得也算风光——那么他为什么不揭穿作假者、还自己一个清白?不,这事无论如何说不通。”

    “可是,假设行贿者协迫齐叔叔……”

    “协迫?”齐云断然打断洪箭说话:“不,阿箭哥,谁也没有我了解我爸,就算他已经落到现在这般田地,我也知道他是一个有魄力、有手腕的刚硬的男人!说句不好听的话:我相信我爸受贿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无奈,可他既然受得起这贿,就一定担得起这事儿!他不是一个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软弱的小公务员。”

    对于齐云给她父亲的评价,洪箭挑不出一点毛病,只得无奈地点头表示赞许。他的内心深处,仿佛被一只极小然而生命力极强的小虫,细细地啃噬着。

    “假如,我是说假如呵……”洪箭小心地斟酌着字句,“假如那个冒名顶替者,是一个齐叔叔极为看重、极为关心的人,那么在那之后,齐叔叔就有可能不声不响地顶下这雷,而在随之而来的每一个日子里,祈祷这雷不会爆炸……”

    “别说这雷不可能永远不爆炸,就算真的不爆炸,以我爸的性格,也不可能坐视这块土地被征用不说,又盖上了藏污纳垢的‘赛白宫’!我告诉你:就说我爸受过贿,但是他心不坏,他断然容不下自己的从政生涯蒙上这么大的污点!再说我爸肯为谁顶这么大一个雷?!”

    齐云断然否认洪箭的推论。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直直地望着洪箭:

    “阿箭哥,你的意思该不是怀疑是……我,假冒我爸的字迹签发文件吧?”

    洪箭连忙摆手,干笑一声,

    “小云,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你说,我爸还能为谁顶这么大的雷?”齐云气咻咻地抢白道:“就连我妈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让我爸这么做的,除非是我!”

    齐云这句话嚷嚷出口后,突然就没了声儿,四周陷入一片异常的沉默。雪夜静静地反射出银色的光茫,映照着两人的脸,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

    “其实……也不是没可能,”齐云摇摇头,喃喃自语:“我爸进城多年,其实骨子里还是个乡下人……重男轻女,我妈就生了我一个女孩儿,我爸嘴上虽然不说,平时也疼我,可其实……真就是红楼梦里说的那句话:到底意难平……”

    齐云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带着似乎是绝望的困倦意味。她的头轻轻地侧向洪箭的肩头,洪箭感觉到柔软的碰触,脊背僵了一下,却再没有移开,由着齐云枕着他的肩,阖上双眼,渐渐沉入梦乡。

    天空中又开始飘下晶莹的小冰粒,洪箭轻轻把军大衣的一角掖到齐云的锁骨边。她脸上的肌肤,触手冰凉而柔滑,长长睫毛上沾着雪珠,似梦似幻。

    洪箭仰头看着天空。无数的雪花打着旋儿从天空飞下来,急不可待地奔赴这迷茫而狼籍的大地。他又想起齐叔叔的……那个女人。那女人他也曾见到过,瘦小,还算白净,但肯定算不得什么惊人的艳色。听说她最初的身份是齐叔叔高中时一个关系要好却早逝的女同学的堂妹,因事有求找上门来,齐叔叔看见高中同窗的旧谊面上极力相助,可是这个进城不久涉世未深的女人却相信齐叔叔是个“富矿”,于是“缠”上了他。

    那女人的性格也是简单火爆,虽然有些执拗,却绝不是七窍玲珑心的人。洪箭回想自己初见那女人的愕然感,不就是因为他无法想像齐叔叔守着一个美丽风韵又学识卓越的妻子、守着一个近乎于完美的家庭,却和那个女人不清不楚、甚至还育有一个儿子?

    难道真的就像齐云所说,齐叔叔真的就是因为骨子里的重男轻女,因为那个女人生下了一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孩而另眼相看、甘愿无限飨足她吗?虽然洪书记仍依多年习惯恪守着办案回来不向家人透露一丝一毫案情的习惯,可现在洪箭的身份毕竟也不同了,中字头媒体本省首席记者的身份足够能使他从其它办案人员口中打听到一些细节:听说齐叔叔似乎是除了当初送私生子去国外治疗脑瘫的50万之外,没有再给过她太多钱。而这个女人,多年来也很安份,就像一片蛰伏在黑暗中的影子。

    如果不是因为虽经过一次手术暂时遏制住,可后来那孩子的脑疾却不可遏止地再次犯病,女人也不得不再次向齐叔叔伸手要钱,被拒后一怒打上齐叔叔的家门的话,这件事情很可能到现在还不会东窗事发,甚至永远被埋藏起来。洪箭有理由相信,至少有一部分人的人生当中,都埋藏着一段或几段类似的秘密的。

    这样的一个或许蛮横无礼至可怕、却亦因母爱而情有可悯;简单直接到不会绕着圈子想办法、愤怒了就宁可拼一个玉石俱焚的女人,难道会是假冒齐叔叔的手签发文件的人?更何况她还那么缺钱,如果齐叔叔当时帮她筹措到孩子新一次手术的费用,洪箭有理由相信她还是会忍辱负重,保持沉默。

    如果那样多好。洪箭怜惜地看了一眼倚在自己肩头沉睡的齐云。她带着一丝甜味的呼吸,就轻轻拂在他的耳畔,却已咫尺天涯。他不再有资格向她的方向伸出手,哪怕是极轻极轻地碰触一下都已成奢望。

    洪箭还记得在三亚的酒店里,他和齐云最后一次欢乐相处的时光。那天他连戒指都准备好了,齐云似乎也马上就要点头,答应嫁给他。虽然他们之间可能还会有些误会和波折,但如果不是当天夜里那个追魂索命般的电话,如果不是齐阿姨恰巧在那个节骨眼儿上出事,或许今天一切都已经是另一番模样。

    可是,就因为当天夜里的那个电话,他俩从此就走上了背向的两条路,就像两条直线在曾经相交的电光石火的瞬间过后,却无可抑制地越来越走向背离的方向。直到现在,尽管他还心存侥幸,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敢否认,这只是他一厢情愿做出的幻想。

    而真实的人生,大概就是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会在齐叔叔走向万劫不复的道路上,或多或少地推他一把。就连齐云自己,很快也将成为送她父亲一程的人。

    洪箭相信齐云能从大义或者逻辑上想得通这个问题。不过情感上,她是否能够原谅他、原谅她自己,那却是另外一回事。

    正因为知道一个美丽梦幻的肥皂泡,破了之后就不会再有,所以人们才会回味,才会假设,才会满怀遗憾痛楚而又无奈地想:如果当初,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可惜的是,早就已没有了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