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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陈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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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净国陈大学士的夫人生完第一个儿子之后,整整十余年没有怀孕,幸而陈大学士并未以此为理由纳妾求子。陈夫人非常着急,看了不少名医,求了不少秘方,可惜一直不能如愿。

    一日,陈大学士携全家来到京郊的一处风景名胜赏秋日红叶,归程路上马车的车轴出了故障,车夫下车修了半天也没修好。陈夫人坐在车上百无聊赖,睡了过去,梦中梦见一清秀男子来拜谢她的养育之恩,她正在疑惑时,陈大学士唤醒她,说是车已修好,可以上路了。第二日,陈夫人晨起呕吐不止,大夫告知她有喜了。

    生下陈二公子陈瀚后没几年,陈夫人又生了个小姐,陈大学士喜出望外。小姐满周岁的时候,全家去寺庙祈福。祈福完毕发现陈瀚不见了,众人非常着急,四处寻找。不久陈瀚自己回来了。她问陈瀚跑哪去了,陈瀚答跟着庙里一年轻师傅念经去了,问是哪位师傅,也答不上。小陈瀚只说是一位长得很好看的师傅。那日回家路上小陈瀚在陈夫人怀中熟睡,四岁小孩,长长的睫毛,白白净净,秀秀气气,陈夫人不自禁地将脸贴向自己儿子的脸庞,听见小陈瀚似乎在呓语,念的都是“右右”。陈夫人想不知又是看上谁家的小猫小狗了,抱着儿子,眉开眼笑,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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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瀚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梦,梦见一红衣女子站在树下对他笑,而仿佛是他自己对着那女子喊:“右右”。这个梦多年不曾变过,所以他对梦中女子的容貌记得十分清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总是做这个梦,也不知道梦里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直到他在太子东宫见到红酣。

    他看见她的一刹那,才知道,她是真的,他爱她也是真的。他想和她说话,牵她的手回自己的家。那日在父亲的宴席上,他画的红衣女子自然就是他梦中的长右,只是那日见到的红酣并不搭理他。

    陈瀚开始生一种奇怪的病,这病的症状很简单,就是嗜睡,每日不吃不喝,只想睡觉。渐渐的,他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身体自然越来越虚弱。但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梦中和长右在一起过得很快活。

    他在梦里看见了很多很多的景象,虚虚幻幻,难辨真假。他看见自己着龙袍,坐龙椅,旁边坐着贺氏,他的妻,头戴凤冠,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他看见自己搂着长右,芙蓉帐暖,春光旖旎,重复着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故事;他看见自己站在山坡上,漫山遍野红叶招摇,风起之处,沙沙作响,长右身着红衣,翩翩起舞……梦中的一切都很美好。

    不知是哪一日,他醒了过来,看见妹妹陈静坐在他床前。

    陈静见他醒来,喜出望外,雀跃着跳了起来开始张罗。“二哥,你醒了!太好了!你饿了吧,渴了吧,我去找大夫过来。”

    他有些茫然,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自己好像不喜欢这个世界,梦里的世界才更美好。片刻之后他才缓过神来,他努力喊着妹妹的名字,为什么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这么小呢。“静儿,静儿,红酣姑娘可好?”

    他努力撑开上下眼皮,妹妹愣在那里,捂着嘴,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随后转身跑了出去。大概是去寻大夫吧,刚刚好像有听到她说,找大夫做什么,给我看病,我有病吗?陈瀚百思不得其解。

    他有些恍惚,他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熟悉的房间看着那么陌生,我的房间不是有那面菱纹镜么,她会在那里对镜梳妆;不是有具黄花梨侍女屏风么,她以前会躲在那里等我去找她;床上悬的不是前朝贵妃用的连珠帐么,她和我夜夜行那快乐事……他又闭上了眼睛,梦境与现实,哪一处是真的,他已分不清。

    再次见到长右,她一身红衣站在雪地上,笑着朝他招手,她说:“夫君夫君,下雪了下雪了,快来看。”单纯而快乐。他伸出手想去拉她,却拉不住,脚下一滑,摔倒了下去,却跌坐在了龙椅上。他回到了朝堂,乌压压一片的帽子在向他下跪,什么文官,什么武将,统统都像逼迫他的债主,他们说什么,求皇上除妖妃,谁是妖妃,谁?他站起身想和百官理论,一步迈出,却迈到了长右面前。天悬明月,池畔幽幽桂花香,天地之间站着他的长右,咬着下唇,忿然不平:“我做错了什么?”……一幕一幕场景,像洪水一样朝他涌来,混乱而无序,与之前不同的是,竟然不再都是美好的时光。

    他不想见到后面这些,他要回到最初的梦境中,最初里有春日桃花灼灼其华,有夏日浓荫荷风蝉鸣,有秋日清霜梧桐叶黄,更有那冬日红梅傲雪绽放,美好,都在最初里,可是他梦不到那些了,他梦到的是各种恼人的景象,他痛苦地挣扎着,我不要这些,我要醒来。另一个世界里有个小宫女,名字叫红酣。我要去寻她,我们可以重新拥有最初的美好。

    他如是想着,在梦境中徘徊,不知今夕何夕。终有一日,他能听见外界的声音,有人在唤他,是他的母亲。

    “瀚儿,瀚儿,你醒醒,你醒醒。娘知道你钟情于那红酣姑娘,就像中了孽障。没关系,娘能帮你,你醒来,娘给你求来红酣姑娘。”

    他顿时觉得周身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他打开眼睛:“真的么?”

    “真的,真的,陛下有旨将红酣嫁你为妾。”陈夫人握着他的手,又惊又喜,喜极而泣。

    “真的将红酣嫁我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虚弱,从自己的咽喉中发出,却不像是自己。

    “是真的,瀚儿,是真的,下月初二办礼。”

    陈夫人满面泪痕,应该是哭了许久。陈瀚想抬起手臂给母亲擦擦脸上的眼泪,却发现手臂似乎有千斤重,抬不起来。他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娘,我怎么这般没有力气?”

    “瀚儿,没事,你只是虚弱,你很快就能好起来。”陈夫人顾不上擦眼泪,跑了出去,嘴上吩咐着一大串的事情。

    那日,他喝了稀稀的米汤,只在子时后小睡了一会儿,神智异常清醒。贺秋月自他醒来后,一直守在他身旁,见他没有睡意,也硬撑着在一旁陪着。

    “相公,你要不要睡会儿?”贺秋月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他,伸手替他掩了掩被子。

    他看着她服帖的眉眼,心中涌起一阵感激。她两年前嫁给他,亲是父亲大人定下的,他没有任何意见。祗州人都知道贺尚书的女儿生得漂亮,平时行为沉静娴雅,处事成熟周到,曾经被皇后赞为“娴雅如水宜室宜家”。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桩很合适的婚姻。

    他记得两年前娶她入门,掀开她盖头时她含羞一笑,说道:“秋月之前见过相公,当时只求能嫁于你,不料今日真如愿了,谢相公成全。”成亲两年来他与她也算相敬相爱,同进同退,也称得上和谐美满。直到他遇见红酣,心口就像是生生被撕裂开一个大洞,无论多少个贺秋月都填不满。

    “秋月,你可知陛下为何会将红酣嫁给我?”他自醒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红酣是太子亲点的宫女,而且她本也无意于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

    贺秋月叹了口气,十分为难的样子:“相公,这事说来话长了。你昏迷不醒时静妹妹来看你,你还在问那红酣姑娘,娘听说后觉得你是被迷了心窍,于是去城郊的青云观中找了位道长寻求解法。她为你求了一签,签文上写的是:‘昨日黄花今日劫,红云不散情难解。待那花开团圆日,雨消云散百事歇。’道长说该为你成就姻缘,以喜冲病,让母亲为你寻来你钟意的姑娘。相公,你可是喜欢那红酣姑娘么?”贺秋月突然直直地盯着他问道。

    “是的,心心念念,难舍难忘。”陈瀚觉得难以启齿,心中对妻子有几分愧疚。

    贺秋月却只是微微点头,继续说道:“母亲也是这样认为,所以回来后想了许久,苦于红酣姑娘的特殊,寻不到良法。正好前几日黎国特使前来求净国公主和亲,陛下寻亲贵家适龄女子充作公主,母亲就让静儿进宫见了华皇后,甘愿做那和亲公主,换了红酣嫁你。”

    陈瀚心下大惊,忙问:“静儿怎可能愿意嫁去黎国?”

    贺秋月将脸转去一旁,低低说道:“娘以死相逼。”

    陈瀚闭上了嘴,长久无言。自幼他就知道母亲在二子一女中最为疼爱他,有任何好东西都先想着他。记得八岁的夏天,他带着妹妹去郊外河边玩,他和妹妹发生争执,气头上将妹妹喜爱的红瓷小狗扔进了河里,才三岁的妹妹嚎啕大哭。他听着十分烦躁,就想到河边去捞捞看,一不小心就滑进了河里。待他被人救上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焦灼的面容和妹妹脸上通红的掌印。母亲那时搂着他说:“瀚儿,娘最疼你,你若出事,娘也活不成。”

    陈瀚深感对不起妹妹,却更无法想象没有红酣的生活。他思来想去,觉得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自己就顺水行舟一回,再说妹妹虽然远嫁,也是一国之太子妃,未必不是个好出路。他想着想着,终于合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此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