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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卡还想再谈,但老金匠不等他开口就一个劲儿摇头,还摆放端正了那尊金佛,认真拜了拜。
老金匠神色郑重道:“金器能打造成这般好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已经算是宝物了,不敢在宝物上随意造次。不如你去找找当初打造这件宝物的大师,请他老人家原样修复……”
郎卡问:“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一位老人家?”
老金匠指了金佛上的几处痕迹,道:“看这里就能知道,这件东西至少少二三十年前打造的了,不是新的。”他手指触碰到断层的时候,又忍不住心痛,“这里锯断的痕迹是新的,也不知道谁这么狠心!”
老金匠本就是虔诚信徒,拜过之后,把金佛依原样放回皮箱里去。
郎卡没办法,只能暂时收起来。
老金匠和郎卡认识多年,关系不错,他对金佛来历好奇,追问他道:“郎卡,这个你是怎么得来的?”
郎卡道:“外面的人带进来,也是碰巧得到。”
老金匠啧啧称奇:“这么金贵的宝物哪里有碰巧的,一定好多人都在抢。”
郎卡跟他大概讲了一下拿到金佛的事,从那两伙人携宝入藏到白子慕他们车祸无意中碰到,再到那伙笨贼冒冒失失跑进自己地盘,白子慕来见他之前做过调查,郎卡自然也查过对方。
老金匠听完之后,十分感慨,跟着点头道:“金佛跟他有缘分,应当是他的。”说完之后,又对郎卡口中的白子慕更好奇了,“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聪明的小朋友?”
“最近刚认识的。”郎卡道,“说起来确实有些缘分,他如今也在饮马城。”
老金匠知道这东西讲究缘分,强留不得,只能依依不舍地多看了两眼,叮嘱郎卡道:“如果以后这尊金佛修复好了,你跟那位小朋友说说,让我再去看看。”
“希望有机会吧。”
“肯定有的嘛,你都说了你们有缘分。”
老金匠留下郎卡喝酒,两个老朋友好长时间没见,一起聊了聊。
老金匠脾气古怪,没什么朋友,郎卡身边的人多,但能坐下来一起聊聊过去的屈指可数。
大概是看到了难得一见的金佛,又喝了酒,老金匠的话比平时多,问起那个小朋友:“你来饮马城的路上,还救了他的家人?这可真是,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什么一线牵来着……?”
郎卡下意识想反驳,后来又想老金匠喝多了酒也听不进什么解释,只能言简意赅道:“这句话不能用在这里,那是对很重要的家人才能用的。”
老金匠喝得脸上红红的,咧嘴笑道:“有什么不一样嘛,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为别人着想,往年都要等到春天之后才来饮马城,这次为了小朋友,特意跑一趟,他对你一定是很重要的人。”他视线落在放金佛的皮箱上,叹道:“可惜我手艺不好,不敢修。”
老金匠自怨自艾,喝了酒的缘故,甚至还抽噎了两声,念叨着自己帮不上忙。
郎卡道:“你也不用太过自责,我不怪你。”
老金匠大声抽噎了一声,鼻头红红的,摆手道:“我也不是为你,只怪自己没用,帮不上金佛。”
郎卡失笑。
他觉得有点可惜,老金匠是他接触过手艺最好的人,如果他都不敢接这份修复的工作,那恐怕这里确实没有人能修补好。
思来想去,也只能把金佛原样交给白子慕他们。
老金匠听他讲一路和白子慕过来的时候发生的趣事,抬头看了他几次,忍不住嘿嘿笑着道:“郎卡,这可不像平时的你,你管教白子慕比我管儿子还多。”
郎卡:“他比你儿子聪明,等下次我带他来见你。”
老金匠:“……”
郎卡慢慢喝酒,过了片刻又摇头叹道:“不过太聪明了也不好,主意大,随他去吧,年纪小的人总会想飞去更多的地方,多在外面看看也好。”
老金匠哈哈笑道:“你这说的,真当儿子养啦?”
“没有,我只是觉得他长得有点像我的孩子。”郎卡也笑了一声,仰头喝了酒。
老金匠给他倒酒,酒水斟满,笑容也慢慢收敛下去,沉声问道:“还在找吗?”
“嗯,在找。”
“以后,也还要找吗?”
“对。”
郎卡说的很简洁,老金匠却叹了一声。
他和郎卡认识是在十几年前。
当时他还是背着行囊赶路的手艺人,在江水边遇到了被冲上来的郎卡。那时候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是伤,简直不能算是一个人了,勉强靠一口气支撑着,老金匠赶忙带他去治疗,藏地没有好的医疗条件,连药都不怎么充足,可这个汉子硬生生熬过来。
冬天之后,郎卡眼睛坏了一只,腿锯断了一截。
但人还活着。
他脸上都是疤痕,额骨碎裂凹陷一块,脖子喉咙那也有被树枝扎破的痕迹,险些横穿而过——就这样,他还是活下来了。
郎卡伤得极重,他在昏迷的时候,会喊一些听不清内容的话,说了很多,醒过来的时候勉强记下来一点,但是很快又反复发烧,记不清那些事,即便后面用纸笔记下来一些,字迹模糊,记得顺序混乱,颠三倒四。
老金匠同行的人嫌弃他,只有老金匠动了恻隐之心,留下来照顾他。
一直调养了近两年,郎卡才慢慢好转。
他的喉咙受了重伤,声音嘶哑,几乎是一点点重新学会了说话。
和过去有关的,只有被江水一同卷上来的破损衣物——已经只能用碎布料可以形容,模糊能看出是一件迷彩服,没有身份证件,有的也仅有迷彩服胸前缝着的姓名,残缺不全,勉强能辨认出一个“贺”字。
老金匠汉话说的不太好,更不认得汉字,只能用“喂”来喊他,而男人也不反驳,除了治疗伤口,就只是呆愣愣坐在病床上。
老金匠看得出他有心事,但也帮不上什么,直到有一天老金匠带他去医院的时候,郎卡颤抖着手写下了“贺朗”两个字。
老金匠很惊喜,问道:“你记起来了?”
郎卡摇头,依旧沉默,过了好一会才哑声道:“没有,我自己起的。”
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怕自己连仅剩的这一点都忘记。
这是他衣服上留下来的姓,但是他没有印象。
也因为这一点线索,他开始了漫长的寻找。
藏地人汉话说得不太流利,慢慢就喊成“郎卡”,他也没有反对,草原上就有了郎卡这一号人物。
……
老金匠跟他认识多年,知道他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辛苦寻找,开口想劝,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叹了口气道:“你也不要那么倔吗,要是实在找不到,也要想想自己,你找了多少年了?总不能一直找下去,你总有老了的那一天,到时候要后悔。”
郎卡抬头看他。
老金匠嘀咕:“说真话了人不高兴,拿棍子了狗不高兴。”
郎卡冷淡道:“你再说一遍。”
老金匠不怕他,梗着脖子道:“我说的又没有错,你前两年不是一直头疼吗,送去医院好几次,我在饮马城都听说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想那些就犯头疼病,总该也为自己考虑考虑。”
郎卡放下酒杯,有些不悦,起身要离开。
老金匠只能去送他,絮絮叨叨跟他说话:“你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你这几年脾气越来越大,现在也只有我一个人敢这么跟你说话。郎卡,我知道你心里有一条河,但你要渡过去,才能好好活着啊……”
郎卡冷声道:“你喝醉了,我不跟你计较,但下次不要让我听到这些话。”
老金匠叹了一声,只能点头。
他送了郎卡去楼下,目送他上了车,等车子开走了才慢吞吞走回楼上去。
车上。
郎卡扶着额头,拧眉不语。
前面开车的人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老大,要不要吃止疼药?”
郎卡轻轻摇头,拒绝道:“不了。”
“可是医生说,你这病需要好好治疗,不能一好转就停下来……”
郎卡抬头看他,对方在后视镜里看到之后立刻噤声,不敢再劝。
郎卡回到住处之后,先把黑皮箱交给副手,让他妥善存放,紧跟着就看到房间桌上摆放着的一盘酸梨,有些惊讶:“现在就有酸梨了?”166小说
副手道:“街上卖的不多,城东有一点,我本来还想去买,结果今天刚巧有人送了一些过来。”
郎卡拿起一枚,问道:“谁送来的?”
副手道:“就是老大你在路上救下的那个女人。”
郎卡顿了一下,追问道:“她自己来的?”
“那倒没有,身边跟着一个男人。”
“谁?”
“跟白子慕一块的那个,叫雷东川的。”
郎卡失笑:“那叫什么男人,还是个半大孩子罢了。”
副手不敢吭声,心里想的却是哪里有近一米九的“男孩”,而且长得凶神恶煞的,那双眼睛眯起来就不太像好人,坐下来双手搭在膝上,开口的时候比他瞧着都有气势,像是在第一把交椅上坐惯了的人。
郎卡慢慢吃了一个酸梨,吃过之后用清水漱口,换了衣衫入睡。
他来饮马城之后,睡得并不好。
今天晚上也是如此,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久违的往事。
那是他早年时频繁做过的梦,江水轰鸣,倒卷入口,他浑身浸透在夹着冰渣的江水中,苦苦求生。
就在他几乎已经绝望要放弃的时候,耳边模糊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他心里有念着的人,就凭空又多了几分力气,强撑着抱住了一根浮木。后来浮木也有几次险些抱不住,也不知是真的,还是他凭空想出来的,只觉得有双柔柔的手托住他的胳膊,让他抱紧最后的救命稻草,从江水中挣扎,也因为最后那一丝力气才让他活下来。
他梦到老金匠为他治疗伤口,在梦里他又变成了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面容可怖。
他认不出自己,也无法从别人口中问出自己是谁,甚至连生死间一直念着的那抹柔弱身影,也慢慢变成水雾,看不真切。
老金匠信佛,教化他万般皆苦,只可自渡。
可他偏不肯。
他心里有一条河,他自己不肯渡过去。
老金匠叹道:“你这是又何苦呢?”
郎卡面容俊朗,拧眉动作生疏僵硬,像是千疮百孔的灵魂顶着一个修补过的躯壳,他只有在梦里才能说出真正心里想说的话,沙哑着嗓音道:“我记得的,越来越少了,以前写下的那些,现在看到也想不起多少,我怕我忘了她们……”
他在异乡漂泊,忘了很多事。
刚开始的时候,他因为额骨受损,记忆出现了混乱,说话颠三倒四,大家都当他疯了。
他孤身一人,嘴里念叨着一切能记得住的话,断断续续说了很久,直到后来会用纸笔,他就都记下来,用尽一切办法在试图寻找亲人,也在寻找自己。
一旦有“看起来眼熟”的物品,他都会先买下来放好。
仔仔细细,收藏了许多,他试图在这里面寻找到关于自己、关于过去的蛛丝马迹。
所幸他只是“疯”了,没有变傻,一点点赚钱,有些积攒之后,他开始接受治疗,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许多,活得像个人样了。他尽可能地修复自己的脸,也是想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到一点线索,但都无疾而终。
当年重伤之后,有许多后遗症,他刚开始接受治疗是为了找回以前的记忆。
但医生诊断之后,觉得他得了精神分裂,怀疑他那些混乱的记忆是他想象出来的,有一位医生甚至提出,如果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就需要把这些消灭,然后从头开始。
郎卡不愿意。
他宁可忍受脑中如鼓鸣一般的剧痛,宁可当一个疯子,也想留住这些他认为最宝贵的回忆。
恍惚间,又回到了刚开始踏入草原的时候,他和老金匠两个人一身藏袍,坐在炉子前烤火喝酒。
他把自己的心事,慢慢说给对方听,这是他在这片陌生草原上唯一的朋友。
老金匠和平时一样,喝得鼻头通红,听他倾诉苦恼,却听得哈哈大笑。
郎卡拧眉:“你笑什么?”
老金匠乐道:“笑你傻呀!你刚才说,你觉得他们很像你的家人,你既然觉得像,那一定是见过她,心里有了对比——”
郎卡心里有些疑惑,还未想明白,心跳忽然加快了一拍,有什么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
梦里曾经无数次的感觉再次涌现出来,差一点就能看清她的脸,仓皇醒来,脑海里那一点人影犹如江水倒映的一轮明月,风吹涟漪,荡然无踪。
郎卡抬手搭在额前,闭眼不肯睁开。
在床铺上躺了许久,他还是起身披了衣服,去了外面。
天色将明未明,是阴冷雪天。
郎卡沿着门廊走着,最后随意坐在一处木廊前,他只是沉默坐着,眉宇间难得带了倦意。
他年纪大了,人生走了大半,却找不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