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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孙儿赶晚回京,晋阳大长公主府从前一天就开始忙活,各个院落屋舍打扫熏香,厨房里忙着准备膳食,府里上下喜气盈盈。
大长公主身边的第一得力人云尚仪亲自上聆风院,盯着侍女们继续将擦得不能再亮的条案摆设,她又换上新浆洗过的素锦被褥,往熏炉里添足香料,汤泉中撒满花瓣,这才回去向大长公主复命。不久之后,她又领命乘马车出府。
静安长公主、世子夫子带着小珍娘也是一大早坐车过来,尚氏四代女人聚在白起堂东边的轩室里说笑。
因是在家里,大长公主只穿了绣着白牡丹的广袖罗裙,花白的头挽成随云髻,别了一枝单凤步摇,逗怀里的小珍娘说话,比平日里要柔和许多。
见她心情好,静安长公主凑趣道:“阿娘,我身边有两个女孩儿绣得一手的牡丹花,不如留到你身边使唤。”
大长公主笑了,诙谐说道:“花绣得好不要紧,只要人水灵,本宫全收了。”
尚家三代婆媳心照不宣,相视而笑,明白这又是给尚坤挑的女孩儿,送到大长公主府盼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有那么一两个能入得了他的眼。
若说尚家也是顶尖的豪门大族,为何一再挑选平民女子引荐给尚坤,得要归根于在座的一位大长公主、一位长公主和郡主,真正的天之娇女,全都出自皇家宗室。
如今的尚府上下太过显贵,定国公与父母亲及妻子商议后,决定给次子挑中等人家的女儿做正室。遍寻大周朝上下,当年也划出六七个人选,无奈大长公主都觉得不可心,嫌那些女郎太平凡,辱没了她的宝贝孙儿。
尚坤又一心为兄长考虑,不愿抢在兄长前面生下嫡子,放出话几年内不想成亲。
平民女子虽有失于教养的嫌疑,好在身家清白,背景简单,不会牵扯到各大族及派系的争斗。
得到婆母同意,静安长公主命人带进来两个女孩儿,都是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左手一个婀娜多姿,容貌艳丽,自称素绢。右边那个淡雅清致,桃腮杏眼,字正腔圆吐出闺名青萝。
大长公主细细打量,点头赞一句:“嗯,都不错。”她发话等同留下人,早有机灵的侍女带青萝两人下去安置。
静安长公主环视屋里一圈,不无惊讶问道:“怎么不见云尚仪,她莫是病了。”
大长公主挥手,眼中现出几分不快:“她去办一件极要紧的事,跑了几十年,也没见她病过。”
知道姑母护短,她瞧得上的人不容别人说三道四,静安长公主微笑,转而说起其他。尽挑大长公主爱听的话来说,无非絮叨国公爷、世子怎么还不来,又要拐着弯夸赞次子几句。
上了春秋的人满心装的都是儿孙后辈,大长公主果然心喜,爽朗的笑声从堂内传到院中,使得廊下的另一位得脸女官犹豫该不该进去回禀,颦眉一脸忧色。思来想去终是躲不过,她硬着头皮进屋福身回道:“回禀大长公主,老国爷带着国公爷并世子进府,垂请求见。”
公主是君,驸马属臣,君可以随意召见臣,臣若要面君则要通过内官通禀求见。当然这只是一种形式,静安长公主和丈夫就好得像一个人,长年居于一处。
晋阳大长公主却不同,她同老国公婚后一直分府居住。最初也过了几年平和无波的日子,后来因一件事起了嫌隙,两个人长常不碰面。再后来,因为尚坤,一对老夫妻彻底翻脸老死不相往来。
屋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静安长公主和世子夫人掩下心中疑惑,不发一辞。倒是小珍娘纳闷为何有说有笑的曾祖母突然之间不理她,稚儿仰头,将手中一枚青梅塞到曾祖母嘴里,“嗯,嗯”指着让吃。
青梅入口即破,酸涩难当的滋味从口中咽到腹腔,晋阳大长公晒然一笑:“快请,本宫的驸马来了,怎好拒之门外。”
妇官出去传信,大长公主放下珍娘,带着侍婢们到正堂升座。静安长公主和世子夫列在下首,两人心里直打鼓,今天这顿团圆饭指不定闹得什么样。
一烛香后,老国公打头,国公爷带着世子跟随其后,尚家三代男丁进屋后跪地行礼,大长公主安然受下。君臣礼节她特许免了许多年,也换不夫妻情义。别人不把她当回事,她又何苦甘于下贱。
“好了,都坐吧。”大长公主声音里充满了威仪,老国公似不在意起身坐到左下首第一,国公爷和世子也是心中不安,谁能料到临出门时被老国公喊住,一起结伴过来。
众人各怀心事,多了三个人,屋里反倒静寂无声,只有小珍娘对着父亲咿呀学语,不时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世子温笑轻声安慰女儿一句,偏头偷瞧祖父母,无法形容的别扭。他们因何结怨,他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儿,也能猜出祖父的来意,八成是为了柳家表妹和弟弟的婚事。真是无异于往祖母心上捅刀子,可世子也明白祖父心里也插着把尖刀长达四十余年,久得钢刃长到肉里无法拔除。
这种诡异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尚坤回府,他进屋扑地跪下,利落干脆请安:“孙儿请祖父、祖母安好,儿子见过父亲和母亲。”
“快起来,快起来。”大长公主见到宝贝孙儿脸笑成一朵花,连声命起。
尚坤笑着扑到祖母身边,任由她的手在他头脸上摩挲,笑嘻嘻抓起一把荔枝连壳扔到嘴里咀嚼。
定国公猛使眼色,又被母亲凌厉的眼神警告,他陪着笑偷瞄父亲一眼。
全程被人无视,老国公眉也不抬一下,清一清喉咙沉声开口:“我今天来,借着全家都在,只为两件事。头一件,我的父亲,你们的祖父、曾祖父,当年战死沙场,至今未找回尸骨,宗祠中只留有他的衣冠冢。惟今只愿早日请回他的灵骨,回归尚氏。”
众人心中一凛,不用父亲提醒,尚坤起身站到父亲和兄长身后垂听。
四十余年前的那场败仗,当时的定国公命丧疆场,尚氏全族上下数百人也全把命留在边城的黄沙中。
老国公只记得,消息传回京中,母亲和两个妹妹当夜悬梁自尽,族中寡弱自裁者十之七|八。尚氏为朝廷卖命数代,胜迹无数,当真立下汗马功劳,只一次败绩,全家张惶如丧家之犬,束手任由天家治罪。
与天争无力,他惟有恨自己,恨自己鲜衣怒马,挥霍大好时光。继痛失父母双亲和嫡亲胞妹后,他又推掉和表妹的婚约,怀着誓死之心领着残兵弱将出征。
功成名就,尚氏洗刷耻辱,老国公却无一刻能安宁,悔恨他当日反应太慢,没能及时救下母亲和妹妹,也挂念魂不能归家的父亲,愧疚是他负了表妹。
“第二件”,相比儿孙,老国公要平静得多,缓缓道来:“坤儿的婚事不能再拖延,择个日子把他和嫣然的婚事先定下,三年后再完婚。”
不等尚坤暴起,晋阳大长公主已是勃然大怒,拍着扶手呵道:“柳氏胆敢进大长公主府一步,就是她的死期。她若不信,不妨去打听那边府里湖里埋着何人。”
记不清隔了多久,当时独子还是个少年郎,老国公身边养着一个丽人,有五分像他的表妹。虽明知他不会招那个婢女侍寢,大长公主年轻气盛,命人将那名婢女沉入湖中。
事隔多年,她仍能记得他当时的神情,铁青着脸,眸中淬着杀意。割袍断义,至此檀郎舍金屋,孤衾一夜寒。
旧事重提,老国公面罩铁霜,咬牙吐出:“我在一日,嫣然死要当尚门柳氏。我若不在,有尚氏宗族出面,劝公主歇了这条心。”说完甩袖离去。
老国公当年在京中号称第一公子,风头直超东宫太子,把天家公主都不放在眼里,何等骄傲。他要孙儿完成他未成的心愿,娶像足了昔年未婚妻的柳嫣然,就像是他与表妹的婚约尚在。
定国公左右为难。唤一声“阿娘”,见她点头,夺门去追父亲。
晋阳大长公主一脸颓废,陡然松下挺着的肩膀,闭目轻叹:“你们都回罢。”
静安长公主依依不舍狠看次子两眼,温顺地带着长子一家三口离去,惟留下尚坤赖皮样哄着大长公主:“祖母,咱不管他说什么。您放心,孙儿不会娶柳家的女儿,要不孙儿派个人去除了她。”
晋阳大长公主摆手,望着远处喃喃道:“你祖父心里住着魔,死了这一个,他会寻出另一个长得像柳氏的女子塞给你。”
“平安奴,”大长公主怜爱得抚着孙儿的脸,左看右看,“你长得十足像他,京里人都说随了本宫的性子,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你可知道,他当年比你还要硬气五分。”
为了祖母,尚坤强抑心底的怒火,想尽法子哄她高兴。晋阳大长公主听着孙儿的话转怒为喜,支肘昏昏欲睡。
长廊下云尚仪回府求见,见情形不妙,同两个有头脸的内侍女官轻声交谈。细微的说话声传到屋内,尚坤听到一句:“带来罗家女郎,只有等公主心情好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