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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小年那一日,凉州城难得放晴,太阳照在一尺多厚的积雪上,反射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在酷寒中苦苦挣扎的人儿,也生出希望,临近新年,春天也不远了。
大长公主府派出送节礼的信使冒着严寒风寒,也堪堪赶在这一日来到凉州城,打马从城门经过,见得古城破旧,不长的一条街尽是烂泥汤,市井小民们缩脖子搓手没一个利落的。
那信使直为自家郎君叫屈,天子外甥、尚家的嫡子在京里只比皇子们低一头,鲜衣怒马,好不恣意,却要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遭罪,怪不两位公主在京里和夏皇后斗得你死我活,逼得裕王和大公主、三公主他们全都缩脖子做王八。
该!叫夏家尽出坏点子,一家老小没人有能耐的,一身本事全对着尚家使损招。
尚坤见到信使,先问过祖母、父母双亲及兄长阿嫂平安,打开长辈们的信札一一拆看,信未启嘴边已露出笑意。
趁着机会,信使也凑趣说件让大家都高兴的事。
“你离京的时候阿嫂已经有近四个月的身孕?确实是喜事一件。”尚坤再追问一遍,拍着手里的纸张展颜,尽是喜悦之色。
郎君还是笑起来好看,以前总板着脸,眼睛扫过之处让人胆战心惊。
信使暗自嘀咕,又用怀中掏出一封信呈上,“这是临来前大长公主给夫人的亲笔信,她还夸夫人的字写得好,说让夫人有空了多习字贴。外面车上装着两位公主并世子夫人送给夫人的各色礼,还有府医开的药方及药材。”
听见祖母破天荒写信给阿圆,尚坤整张脸都是活的,拿着手里薄薄的纸封有心当场拆开了看,转念一想这是祖母写给阿圆的信,一会儿见到她一起打开。
安顿信使先住下,尚坤提脚走向后宅,才进二门,眼角扫到城外的山顶白雪皑皑,连绵起伏蜿蜒至远处,山风扫来伴随着幽幽羌管声。天之苍苍,澄净无尘,其意幽远,他不由驻足脚多看了一会儿。
尚召阳一直想寻回曾祖的骸骨,历经四十余年派出无数人找寻也没有个结果。听闻曾祖正是战死在祁连山脉以北的大漠中,那地方尚坤也曾去过,广袤无垠的大草原,青草牧场一眼望不到头,牛羊成群,白云悠悠,却是个埋骨的好去处。
英雄百战终一死,洒血疆场须有地。
“给郎君请安。”
尚坤正在怔忡中,耳边一声娇滴滴的女子声音,一听就不是阿圆的声音。他转过头皱眉,看向几步开外一个丽人,轻哼一声走向正院。
迎头碰见自己屋里的侍婢云香,尚坤随口吩咐,“把那些人管好,别让随意出来乱跑。”
云香看向院外一抹艳丽的衣角,心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连忙应下。那帮女郎们迟迟得到郎君眷顾,走夫人的路子又走不通,这是亲自上阵勾引郎君,不知死活的东西!
见郎君直奔向夫人的正屋,她提醒一声,“夫人去了南边的跨院里,走的时候捧着手炉拿着纸卷,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尚坤准备上台阶的脚步顿住,扭头走向府里工匠坊,老远能听见阿圆的声音,不同于在他面前软糯能化出水来的腔调,此刻她铿锵有力,和一个年老有经验的老工匠据理力争。
他选择停下,站在院外聆听,领略另一个不同的阿圆,唇边一直挂着浅笑,闭上眼睛也能想像得出阿圆的样子,她定是瞪大双目,一副很有理的模样。
这回他能听见工匠们说送别夫人,阿圆轻盈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尚坤负手站在月门外,等着她出来。
“平安奴!”忆君一时动情忘了在人前避讳,几乎是扑进他的怀里,昂头眼睛亮晶晶问他,“你等了有多长时间?”
“才来一小会儿。”尚坤轻点一下她的鼻尖,半揽着人往回走。
“京里的信使刚到,带着祖母和阿娘她们准备的年礼,还有祖母给你的书信。”
“给我的?”忆君纳闷,接过信封对着阳光反复看,怎么看觉得里面没写几个字。她拉着尚坤边往回走,又问他尚府上下可都好?
“都好,阿爹赶在年前得胜凯旋回京,阿嫂也有了身子,等明年给咱们添个小侄儿。”
有那么一瞬间,忆君听出尚坤语气中的失意,等她再抬头,他含笑盯着她看,星目平静无波,瞧不出任何的话中话。
忆君微微有点躲避现实,她停止服药已有一个多月,也不让随行的府医请脉。就连罗大嫂知道后也跑来苦口婆心劝她继续吃下去,身边几个心腹更是见缝插针逢着机会就说,小嘴吧啦吧啦快吵死人。
惟有尚坤由着她胡来,还说他早不想让她吃那些苦得要命的药,以后也不必服用。
也不晓得他能纵容她到什么时候,三年?还是五年?
忆君不想让他失掉好心情,点头笑道:“真是好事,我们要早做准备,给世子夫人送合适的回礼。卢家阿姐手底下有好几处药材铺并珠宝铺,过几天有空了我就去挑选,上回她说起有两株顶好雪莲,也一并买回来送到京中。”
“由着你”,尚坤更关心祖母来信写了什么,回屋后迫不及待拆开,自己看过之后摇着笑了,递到忆君面前让她也看。
洒金笺上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恭谨谦卑。
尚坤满眼都是失望,被忆君调笑了好长时间。他唬着脸装生气,忆君就装可怜,哼哼唧唧腻歪在他身上撒娇。
闹得尚坤一点脾气也没有,俯看挂在他脖子上的人,说着埋呔的话眼中却是怜爱,轻轻抵上她的额头,“傻瓜,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有祖母一句话,回京后能省许多的事。若连她老人家也不同意,咱们要费多少的力气,先别说阿爹,阿娘一切行事都是看祖母眼色。阿娘不点头,阿爹那头更不消说。”
“我有平安奴,才不怕那些人和事。”忆君咯咯娇笑。
她被尚坤堵住了眼睛、蒙住了心,看不到世间其他的风景。高水流山,阳春白雪,一切全是云烟。
是啊,阿圆说得对,有他就足够。
尚坤意志满满拿出他写好的书信,献宝似地摆到忆君面前,指点给她看,“你想出的点子做火炉,捐舍私产开粥棚,还有好几样事我全都写下,还怕打不动祖母。回头你再加把劲,把睡觉的功空抽出来一天半日,每月给祖母和阿娘照之前那封写信。”
他在上头说得滔滔不绝,忆君却是兴味索然,不大有兴致,却也能明白他的心。
尚坤要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妻子,更是尚家的儿媳和孙媳。他绝对是说到做到的那类人,说要把忆君扶正,不会再有含糊。可他也想得到家里的认同,特别是晋阳大长公主。
她抬首仰看,眼前是他下巴优美的曲线,象征是男人标志的喉节,还有渐渐生起的一圈胡碴。
忆君吻一下他的下巴,引起尚坤的注意也低头来看。
“平安奴,从明天起我还是继续吃那药,苦就苦点,反正我已经习惯。”
“不行!”尚坤反应很干脆,当即沉下脸,目光扫向屋外,“何人在你耳边碎语?不许听她们嚼舌头,我说停下药,你便不用再服。”
忆君怕他脾气上来发落婢女们,连连摆手说不是,她定定注视他,认认真真道,“有你这份心意足够,前一阵子是我任性,那几天你又不在家,一个人胡思乱想,实在不想吃药。缓了这些日子,我也该好了。管他药性有没有毒,再试一回罢。”
她觉察到身边的人慢慢坐直,一双厉目扫视她浑身上下。忆君偷偷看他一眼,那人半眯双眼,黑眸尽是寒意外渗。
她也没说错什么,还不是为了他,当然也有一部分为了自己。在二十一世纪要做个丁克一族都是那么困难,何况在这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的事她一直躲着也不是事,那怕努力过后没有结果,总强过什么也不做干等着最后的结局。
“阿圆,所有的种种都与你无关,错就错在当年我对采薇做的事。”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艰难,终于把长久存在心底的积冗吐出。
尚坤记不得奶娘的女儿模样如何,却能记得清一屋子的血,粘稠的液体渗入织毯,直至干涸。
忆君堵住他的嘴不让说,那些事就让他过去罢。
十五的岁他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从战场上死里逃生,身中重伤差点去见阎罗,又是被身边最亲近的人出卖,背后主使的人更是匪夷所思。
她尽力为他开脱,惟怕他又想起以前的事,差点落下泪,信誓旦旦保证,“我听你的,不吃就不吃。”
尚坤闭目,罕见地露出一丝脆弱,忆君心底更恨上了尚召阳,暗道恶人怎么还不死。
尚坤言出必行,府里别说是闻不到药味,药渣都不见一粒,下人们知道郎君的心思,吓得不敢再在忆君面前提吃药生孩子的话。
忆君觉得他俩就好比穿着皇帝的新衣,自以为保护得很好,做事也很完美,瞧在他人眼中一目了然。
她身体有病,他心理有病,两个病得不轻的相依为命。忆君是尚坤心中的明珠,点亮他夜行的前路。他是她的拐杖,助她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