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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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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说吃

    林钰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刻被人揭破。

    他到底是谁?

    他自然不是真正的林钰,可贾敏从何得知?或者她是有怀疑,所以诈他吗?

    贾敏道:“钰哥儿亲娘早便去了,他是我一手养大的。我格外宠着他些,可你从落水被捞起来那一天便开始有些变化,旁人都只当你开了窍,我却不然……”

    只因为贾敏知道,世间有玄奇之事,迷魂难招。她自己便是前世怨念倒回,如今只为黛姐儿留出一线生机来。

    人不与天斗,可她为了自己的女儿,却不得不与天斗。

    之前还不觉得,可得知钰哥儿竟然有从商的念头之后,贾敏便觉得不对劲了。

    从小受书香熏陶,即便是资质鲁钝,也不会改变太多。

    可一觉醒来,这人表面上没变,可却已经于贾敏所知大相径庭了。

    林如海不知道,乃是因为他实在不大关心这嗣子,反而是贾敏以前时时刻刻为他看顾着,所以了解得多些。

    再过两日,这人便要成为林家的嗣子,贾敏有些话,当真不吐不快。

    林钰望着贾敏,从不曾想过自己会被揭破。

    正常人哪里会有这样的思维?毕竟那是常人不能想象的——即便身边有什么人忽然性情大变,跟变了个人一样,也不会有人觉得他成了旁人,只说这人忽然开了窍或是变了样,可贾敏……着实不简单,能察觉此事,本身也是一种古怪。

    他笑了一声,忽然完全是松快了。

    “终究是被太太发现了。只是这等精怪之事,太太说出去,也没人肯信的。”

    他言语之间含着嘲讽,又有几分辛酸。

    贾敏一瞬间倒不怜惜那不知去了何处的嗣子,又一想到这一世什么都没有改变,唯一有区别的只有这一个上一世根本没有的嗣子——

    林钰的存在,乃是两世唯一的差别,可原来的钰哥儿不见了,这新来的倒更本事。

    不是贾敏无情,她一开始养林钰,便并非出于对这庶子的喜爱,更何况林钰资质鲁钝,当不得大事,为着黛姐儿,她也只能忍了。说她冷血,也并无不可……人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为着的不过一个黛姐儿。

    这世间不会有人知道她一番盘算为哪般,现在竟然看到一个可能跟自己有同样遭遇的人,平白生出一股子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林钰说得对,精怪之事,无人肯信的。

    贾敏让外面的婆子站得更远一些,这屋里就剩下“母子”二人,只进行了一番长谈。

    待得从贾敏屋里出来,林钰也只能叹一句“谁怜天下父母心”。

    林钰自幼丧母,虽无法评判贾敏对身体原主如何,可到底念她对黛姐儿慈母情深。

    他跟贾敏,转眼之间就已经摊了牌,把一切给说明了。

    贾敏也转瞬明白了为什么林钰会忽然之间想要从商,原本是还担心的,可若这人是卢瑾泓,哪里不能护得黛姐儿周全?老爷已经与他约法三章,有个进士出身,后面的事儿怎么谋也有个退路。

    从此以后,林钰的日子便开始好过了起来。

    他读书,练字,初一十五向贾敏问安,成了嗣子之后,也时常看望黛姐儿。

    之前不曾亲近,如今才知道黛姐儿天生一段风流文才,难怪先生们赞不绝口了。他如今心结已经打开,只有那仇不曾消减,林钰已死,他成林家血脉,卢家覆灭,早已不复往昔……

    见着黛姐儿开始跟林钰亲近,身子日渐不好的贾敏也终于放了心。

    十一月中旬,扬州盐商宋清的园子终于竣工,原先开流水席是因为园子大体修完了,现在却广发请帖,邀请这扬州名流们过府一叙,共赏那清寒梅花,吟诗作对,也好附庸一下风雅。

    毫无疑问地,林如海接了这请帖。

    他叫了林钰来,将此事交代过,却是要带林钰一起赴宴。

    林钰想起了当初贾敏求医之事,于是与林如海一说,林如海却道他已经知晓。

    这时候,林钰瞧见林如海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被交代完了事儿,林钰便退了出来,眼看着天气冷了,便对跟在身边的张宝儿道:“之前那厨子你可还记得?”

    张宝儿知道林钰说的之前那从卢家来的厨子,便道:“记得,爷您是想吃点什么?”

    “喝碗老鸭汤,炒盘绿豆芽,要拿针挑了芯儿灌肉泥再炒的那种。另做吴一山炒豆腐、没骨鱼……”

    他报了几道菜名,都是讲究的吃法,精细极了,又将这些菜的做法说与了张宝儿,只听得张宝儿咋舌不已。

    “乖乖,掏空豆芽儿给鱼去骨,这多折腾人的功夫,爷您这哪儿看来的吃法?”

    “这吃的倒是地道,一半儿是扬州盐商家庖里的做法,一半儿却是四川盐商的精细吃饭——真真儿没料到,到了林老爷的府上,也能遇上个同道中人!”

    忽有一笑声从门口处传来,林钰循声望去。

    只见一头戴貂皮暖帽、身上却穿着二品锦鸡补服的官员走进来,说话的却是站在他身边那青衣便服的青年。

    二品,巡抚职?

    林钰一瞧这人面容,才吃了一惊,来人年纪不小,已经显老,不过双目炯然,精神矍铄,不是江苏巡抚宋荦又是何人?巡抚衙门在林如海祖籍苏州,他怎的来了扬州?

    心里疑惑按下去,林钰只装作不认识这一位大人,先躬身行了个礼:“不知二位……”

    宋荦只望了自己身边方才说话的人一眼,笑道:“你便是林大人家那一位钰哥儿吧?老夫是你父亲同僚,打苏州来。方才接话的是我幕僚,他平素好吃能吃会吃,怕只是听哥儿说吃,一时忘了形。”

    那幕僚一摸自己鼻子:“老大人惯会取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正是能吃是福。一会子办完事儿出来,属下是要厚着脸皮来林公子这里蹭吃蹭喝的。”

    这人打趣自己,倒是用力。林钰心里对宋荦没恶感,毕竟这人清廉,是个难得的好官。父亲在世时还曾夸赞他,只是卢家蒙冤,宋荦是出不上力的。至于这来的幕僚,却也风趣幽默。

    林钰只道:“先生说话带着绍兴口音,大人又是苏州来的——想必,您便是宋荦大人身边的谋士邬先生吧?您看得上小子,倒是小子的荣幸了。”

    邬思道真没想到,竟然被人一眼识破了身份!

    他眼底带了些惊讶,转而却抚掌而笑,“林大人是个心思聪敏的人物,有其父必有其子,倒是邬某人小看了。公子不嫌弃,那中午在下还真要来了。”

    宋荦摇头,只叹邬思道好吃果然不假。

    而今还有正事要办,他道:“先拜会过林大人再说吧,一会子你出来好歹跟林大人讨个人情,也好在这府中蹭一顿吃喝。”

    邬思道不以为耻,反而十分认同,赞一声“还是大人思虑周全”,便告别了林钰,往堂屋去了。

    林钰只觉得这是奇遇了。

    平白遇见邬思道,这人乃是远近闻名,“绍兴师爷”之中的佼佼者,不想如今竟然到了江苏巡抚宋荦这里。

    只是不知道,宋荦原道苏州而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他想着没个所以然,又挂念着隔几日去盐商宋清新修的宜春院赴宴的事儿,一路便进了家学,读书空闲时间里,跟新请的先生许慎言说遇见了邬思道——

    许慎言,不是之前那严先生,现在林钰可是个难得的好学生,许慎言这先生当得可舒服着。听林钰说这话,他一下坐起来,“邬思道?”

    这人可是个有能耐的,只不过考取功名几次,就是不中,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这人一怒之下去当了师爷,现在名声倒更响了。

    今儿林钰备下了好些吃食,干脆邀了先生许慎言并黛姐儿先生贾雨村,回头又请了邬思道来,几人齐聚一堂,叫丫鬟摆了菜,上了酒。

    邬思道看得眼前雪亮,许慎言也是个讲究吃的,这二人乃是臭味相投,又相互慕名许久,当真一见如故。只是那贾雨村乃是被贬谪之人,当初因贪酷而被黜落,现在却跟众人有些格格不入。

    这里林钰是主人,菜上完,众人起筷,林钰也坐在一桌吃。

    “这一道菜瞧着古怪,像是豇豆,吃着却不像……”

    贾雨村夹了一筷子炒绿豆芽,问了这么一嘴。

    林钰道:“这不过是普通的小碟子菜,不过按照四川盐商的吃法做得精细一些。”

    他将方才在走廊下面说的那一番做法重复一遍,贾雨村大为感叹:“这些个盐商,果真是‘怪吃’。”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邬思道也早夹了一筷子,只觉得菜香肉香融为一体,美妙极了。

    “这一道菜我似乎见过。”

    等换一道菜的时候,邬思道忽然顿了一下,他看向林钰,有些惊疑不定,问了一句奇怪的话:“林公子,贵府可收了个新厨子?”

    原本这样的小事林钰是不该知道的,可因为此事特殊,他偏偏知道。想到前些日自己私底下去探那厨子时候的古怪,林钰只怕被人发现什么端倪,脸上的表情是越发严丝合缝,一点异样也不露。

    林钰道:“是有这么一个新来的,很会做这些精致的吃食,府里上下的厨子都以他马首是瞻了。”

    “哦——”邬思道皱眉了一下,不过立刻就转了过来,继续说吃的了。

    “这一道菜名为‘鸦雀咀’,选空心菜每根菜尖上两三片似雀舌大小的嫩叶,麻油炒鸡汤烹调,好几斤菜才能做上这么一碟。”

    “炒豇豆,乃是这下面的小厨子们把里头给掏空了,或者酱料姜盐,把肉泥给灌进去,再用麻油炒制出来,吃的是个功夫和稀奇。”

    “田雁门走炸鸡……”

    ……

    林钰似乎对这些吃的很是了解,也是吃之中的行家。

    他不自己说完,邬思道对此一道也很了解,林钰说一会儿,他也插上来说。后面便成了邬思道说,也算是宾主尽欢了。

    这一顿吃完,贾雨村大叹天下盐商之奢靡,听得林钰一挑眉,没说话。

    邬思道也没说话,吃得好便是了,贾雨村偏说这些个扫兴话。他自己被贬黜便是因为贪酷,而今倒好意思说旁人奢侈起来了。

    “今儿这一顿算是吃了个舒服,二位仁兄与林公子,邬某人这吃完了还得回宋荦大人那儿去,这边走了。”

    他告辞,众人也就散了。

    林钰也出去,不过才到拐角处,便瞧见那邬思道站在阶边,双手揣进袖子里,似乎在等人。

    “林公子叫邬某人好等。”

    见他过来,邬思道便一抬眼,笑了一声。

    林钰故作不知:“邬先生等林钰,不知可有什么要事?”

    方才邬思道于席上问起那厨子的事情,林钰便知道他已经上钩了。这邬思道号称是足智多谋,绍兴出名的师爷,若他名副其实,不会察觉不出这样的关键来。

    当初卢冲成为总商,协助两淮巡盐御史,代征盐课,便是林如海亲自点的。现在卢冲出事,林如海虽然没被牵连,可保举不力,未必对仕途没有影响。林如海看着是没事儿,暗地里不知道怎么想呢。

    宋荦主办此案,邬思道乃是宋荦幕僚,不会不注意林如海的情况。

    可原本该跟卢家撇清关系的林如海,府里出了个厨子,做得几道地道的菜,那就怪了。

    不是大户人家,出不来这样精细的厨子。

    更何况卢家当日便有一道名菜,方才列席间的时候被邬思道认出来,这才猜出卢家的厨子竟然到了林如海的府里。下人们的流动本身是极其正常的,可在林如海这里就不由得要让人多想了。

    卢瑾泓是个会吃的,他家厨子的地位也超然,能跟账房先生比。遇到有才华的厨子,卢瑾泓还要亲吩咐人去请,求的便是口舌之欲……

    邬思道问道:“林公子,您告诉邬某人一句实话,只对林大人没坏处的——卢家的厨子,是不是到了你家?”

    林钰脸上的表情不见异样,只道:“下人们的流动正常极了,卢家的厨子到了我家,可有何不妥之处?”

    林府这边虽然是富贵,可难以跟盐商相比。他们把自家出色的厨子称为内庖,这些厨子一般只在盐商与盐商之间流动,林如海虽是巡盐御史,也不该在此列。

    邬思道这话不会对林钰说,不过这事儿心里已经有了谱,只道:“并无不妥之处,只是邬某人艳羡罢了。这会子怕是大人在找我了,邬某人告辞。”

    “告辞。”

    林钰盘算了一下,便伸手一抹自己左手大拇指,又停住,怕还是要早日试出那厨子深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