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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叶城下战云密布,压的人透不过气来。
连薛礼手下的几员偏将偶尔也有过疑虑,唐军在毫无遮拦的大漠里走的这样慢慢腾腾,这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阿使那欲谷唐军的动向?
东面是伊犁河,西边四百里是碎叶河,北面,是夷播湖边连延不断的丘陵,哪座山包都像个馒头似的,人马一进去看哪条道、哪座山包都一模一样。
两河一湖一片丘陵,圈成了这片广袤的荒漠,只有南面向着碎叶城敞开。
五月末,天山冰雪融化,河道水涨,伊犁河和碎叶河给大队人马越渡带来不小的麻烦,这里简直就是个死地。
唐军行动迟缓地向这片半封闭地带蠕动着前进,明确传达着唐军主将的意思:这片地方谁有多少家底儿都一目了然,也最适合你砍我一刀、我砍你一刀的见个高低。阿史那欲谷,薛某选了个你出入方便的地方比划,撒马过来吧。
偏将悄悄提议,“薛将军,我们至少可以行动快点呀。”
薛礼道,“省着你的蹄铁冲锋时候再用吧。”
乙毗咄陆部底下的每一个部落,注定会接到阿史那欲谷的命令,在唐军从休循部由南往北赶来的一路上,远远的,常有某个小部落的人马在唐军身后出没,行动遮遮藏藏又不敢跟的过紧,既防被唐军盯上,又防被阿史那欲谷骂。
唐军目标直指伊犁河、碎叶河夹空的那片大漠。
双方都在向着那里汇集。
阿史那欲谷要想稳稳当当做一方老大,先不求大过长安,至少也要让长安默认碎叶城的存在、甘愿井水不犯河水才成,这一战阿史那欲谷不能躲。
更何况薛礼摆出了如此的姿态,就那点可怜的兵力,还敢踱着方步先他一步去决战地等他,这就是瞧不起人!阿史那欲谷再不应战,碎叶城的气势也就输了三分,以后乙毗咄陆部的大可汗还出不出门儿?
有休循部的惨败在先,阿史那欲谷自然不敢大意,但也不致于手足无措。
他还集得起十万人马来呢。
乙毗咄陆部为躲避大唐咄咄逼人的气势,从北庭迁过葱岭以后的这些年,阿史那欲谷以碎叶城为中心,对各占一隅的歌逻禄、谋落、炽俟、踏实力、都陆及弩失毕、处月、处蜜等部用心拉拢经营,结成了半松散的联盟。
归顺大唐以后,他又抓住阿史那多贰请封吕氏、被长安申斥的机会,倚仗着大唐的威望和震慑力,将游离于碎叶城外围的、也是最有力量的休循部拉入了麾下。
剩下的那些小部落,如细封部、费听部、往利部、颇超部、野辞部、房当部、米擒部、拓拔部自然望风而归了。
现在,乙毗咄陆部号称三十六部,活动地域达到了东北至金山脚下,西至雷翥海,南接疏勒,北抵夷播湖的一大片地方。
大唐过去有一位天可汗,继任者又是战力彪悍,战法诡异、难以猜度的金徽大帝,阿史那欲谷虽然心有不甘,也得蛰伏着。
一进入李治朝,乙毗咄陆部在同大唐的冲突中依旧是败多胜少,毕竟也能有来有往的比划一番了。
只要碎叶城不伤筋动骨,牢牢占据了丝路中途要道,让大唐的丝绸、瓷器和茶叶过不了葱岭,日子久了你看李治妥协还是不妥协。
大名鼎鼎的薛仁贵是有点吓人,但他只带了这么点人马过来,阿史那欲谷要比划比划还是有些本钱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碎叶城严令各部俟斤、叶护、小可汗们限时率本部前来,乙毗咄陆部要在碎叶河聚歼唐军!
阿史那欲谷对手下说,才三千个唐军。我十万人就是用车轮战,也能把薛仁贵累塌了大胯!
最后要叫薛仁贵连戟都举不起来!
叫他连弓都拉不开!
先前去增援休循城的两千人返回碎叶城的时候,将射死阿史那多贰的那支箭也带了来,阿史那欲谷也不认得箭竿上的那三个篆字,画得跟菊花似的。
后来他找碎叶城中识文断字的人辨看,说那三个字是“薛仁贵”。
阿史那欲谷忍着内心的惊骇,眯着眼睛寻思:此人箭无虚发,指谁射谁,这才是他最该提防薛仁贵的地方。
两军决战,身为乙毗咄陆部的大可汗必定要亲临阵前,以鼓励士气,再说三十六部大小首领都带人马来了,他不能不亲主中军。
薛仁贵既然在人马上占着明显的劣势,那他倚仗的还有什么?阿史那欲谷猜到,对方极有可能以他最拿手的射技对自己下手。
这个念头叫他不寒而栗,幸好知已知彼,料敌在先了,那便有办法应对。
一旦亲临阵前,要让薛仁贵看花了眼、都分辨不清哪个是本大可汗。
薛礼的箭壶里可带不了十万支箭,有个二三十支箭也就了不得了!只要提防了薛全贵的箭,大戟让他随便抡。
阿史那欲谷自督碎叶城三万精兵向北进发,沿途不断有三十六部人马赶到汇合,声势不断壮大,先头人马离着唐军后队不到二十里。
处月部来了五百人,首领很踊跃。
上次天山牧总牧监带三百人一战干掉他五百青壮,这个仇一直没机会报。
他以一块饰满珍珠、玻璃、珊瑚的上等麻布遮身,袒露的肩头纹着一头黑牛,耳朵上戴着金环子,闪闪发光的,看着便与众不同。
踏实力部的八百人马也到了。
该部首领是个俟斤,白面,深目,高鼻,美髯和辫发上涂着麝香,金灿灿的王冠上装饰着红宝石、蓝宝石。
弩失毕部一千二百人,其首领叶护派头更足,不骑马,而是坐着八人抬的“狮子床”出征。他穿着锦袍,明显比处月部的首领尊贵,头上戴着一顶金花王冠,金冠上垂着鲜艳的璎珞,璎珞上边缀着琥珀。
谁都知道唐军只有三千人,令人忌惮的天山牧护牧队虽然又现身了,但只有三百人,而曾经领着他们出尽风头的天山牧总牧监,早已经不知所踪了。
林林总总的各部落头领们,把同唐军的这次大战,当做了展示本部落风采的大好机会。
房当部落的首领穿着鼻环,他一边行进,一边有手下推着炭炉车给他烤制鲜嫩的羊肉,一个女奴撕羊肉,一个女奴倒葡萄酒。手底下的上千人在行军路上载歌载舞。
按十对一的数量,碎叶城三万大军其实足够用,阿史那欲谷只是叫这些人来壮声势、让他们亲眼目睹碎叶城的完胜,然后对他惟命是从。
阿史那欲谷并不指望着他们这点人,但对各部首领极为尊重,联军的传令人邀请他们同碎叶城大可汗并驾齐驱,同在中军享受众星捧月的位置,首领们当然乐意了。
乙毗咄陆部的大纛之下,群王荟萃。
而阿史那欲谷在这些人当中低调的很,他身上穿着一件不开襟的青袍,肩上搭一块披巾,只在头顶的白毡帽正中间镶了一片金子。
薛仁贵,本汗叫你眼看花了也猜不着哪个才是本大汗!本汗防住了你的拿手锏,再好好跟你玩上一玩。
阿史那欲谷骑在马上问道,“唐军还往北走呢?有没有逃跑的迹象?”
探子报告,“回大汗,唐军仍在往北面那片沙丘移动,走得不快,看起来一点不像是要逃跑。”
……
唐军中,几员偏将已经有些急了,有人悄声请示薛礼,“薛将军,你看他们松松垮垮的,正有可乘之机,卑将请令带一千人突袭他一下,必有斩获!”
薛礼在马上扭身看了片刻,说道,“倪将军,不可。”
“将军,机不可失呀,兵法上讲,敌军士气已骄,放荡无虑,旌旗繁乱,我们以一击十,必能鼓舞我军士气。”
薛礼道,“不可,我们分出一千人击敌,即便真能损去他一万人,他还有数万,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如棍捅蜂,激他奋起了!而我们若因此自损了三五百人,则是伤了筋骨,必会影响战力和斗志。”
“可是……”
“再敢多说一个字扰乱军心,薛某先斩了你!”
偏将不敢吭声了,身后铺天盖地、黑压压的敌军紧紧追撵而来。
薛礼走得仍是不紧不慢,敌军大队就在唐军身后步步逼近,他却停了下来,抬左臂伸出食、中二指,眇起一目,从两指间照看敌队,一点一点从东照到西,最后停在了敌军的中央大阵,自语道,“怪哉。”
众将佐围拢在薛礼身旁,不知他说的什么,只见他浓眉拧到一处,神色也严肃起来。
这次没有人随便开口说话,生怕打扰了主将思绪。
他往北方看了看,丘陵在望,于是下令道,“不走了,大军原地休息警戒,速集所有队正,及以上旅帅、校尉们到本帅这里来,本帅有话要吩咐。”
三千人的唐军,共有队正六十人,旅帅三十人,校尉十五人,偏将五个,百十来人不一会儿便赶过来,唐军的中坚全都在这里了。
形势迫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人们知道薛将军有大计要定,事关着接下来战事,人人目不转睛用心去听。
薛礼简要说道,“阿史那欲谷对付我军有三种战法,一是倚仗人多势众紧追不舍,使我疲于应付,时时有损耗,最终无力与其相抗。二是不急于尾攻,使我们从容布阵,他以一战见分晓。三是同时采取以上两种方法,以小部落数路袭我,而他的主队对我做最后一击。”
护牧队的领队,苏托儿和热伊汗古丽带着底下三座牧场的小队长也到了,苏托儿道,“薛将军,你料他多半要用哪种办法呢?”
薛礼道,“眼下还不能断定,对我最为不利的是第一种战法,此法重在实利,我军人少,被他零敲碎打终究会被动。但我这三千人是大唐平叛之军,阿史那欲谷以为胜券在握,多半不会放弃在三十六部面前表现的机会,”
苏托儿道,“他一定很想名利双收,要显一显附从部落的无能,还要再显一显碎叶本部的骁勇,那么他有六七成要采用第三种打法了!”
薛礼注视着苏托儿,缓缓点头,又环顾着手下的队正、旅帅们道,“不论他用哪种打法,其实我军应对起来只有唯一一法。”
“将军,是何法?”
“碎叶城数万之众,我们即便箭无虚发也没有那么多支箭可用,因而薛某才不允倪将军出击,那是扬汤止沸!我们要骄敌、怠敌,然后凝集全部力量,一击而中其要害,这奋力的一刀要插到阿史那欲谷的胸口上去!”
薛礼一口气讲完了他的战法要点,又展示了他的决心,深深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将领们不禁心潮激荡,热血沸腾。
“列位记好了,我们最有利的机会只有一次,战时人人要督促手下不可盲动,悉听本帅号令,三千人中敢有一人违令,乱了全军阵角莫怪薛某无情!”
众人道,“薛将军放心!”
薛礼目光炯炯,十分满意,朗声道,“时机不至,不可以先动一分,时机已至,不可以慢动半毫,决战时分我们凭借的是气势,得势有如破竹,只要破其关键一节,其余必会迎刃而解!”
偏将道,“将军,请告诉我们这关键一节在何处?”
主帅的决心是智慧、谋略和意志的体现,阿史那欲谷已在列阵,局势有如崩紧的弦一触即发,即便是有勇有谋的将领,下定决心时也是紧张和艰难的。
“最关键的一节,便是阿史那欲谷!本帅要带你们取他的首级,其余的哪怕十万百万,那都是乌合之众!”
战法明确了,队正、旅帅们纷纷回归本部,将主帅的话传到每一位军士耳中。很快,唐军更加肃然,众志成城。
薛礼身边只剩下了几员偏将和护牧队两位首领,薛礼这才说出了他一直担心的问题,他问苏托儿和热伊汗古丽,“早年你们跟随金徽陛下打到这里来,可认得阿史那欲谷?”
苏托儿,“将军,见倒是见过,不过那时他被我们打怕了,与总牧监最终言和时,虽说是城下之盟,可阿史那欲谷只敢在碎叶城上露了露头,我们离得远看不真切,何况这些年又过去了。”
薛礼沉吟半晌,又问,“你们护牧队上次来,战时各队之间如何联络?”
热伊汗古丽道,“护牧队不置金鼓,白天以旗语、夜晚以口哨联络。”
薛礼说了声“妙”,再问道,“此法可还记得?”
苏托儿和热伊汗古丽异口同声的回道,“这哪能忘记呢?”
“那好,热伊汗古丽留在本帅身边,苏托儿你去领你的护牧队,你在战时要看清楚了她的旗语。”
苏托儿领命走后,在唐军西侧五里扎稳了阵势。
苏托儿将写有马王亲笔字的旗子给手下护牧队传看,黑色、狂放的一笔一划虬劲有力,灵动自由,有如乌刀的刀光,令人眼花缭乱,又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