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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升住的是三河庄主家的正屋,位处村庄中央靠后,出了院门就是一条供两乘马车同行的直道通往庄口。
夜色遮掩、四野空旷,那一声惨呼便愈发显得诡谲无踪,村民受了惊吓,纷纷亮起灯来,发出窸窣响声,更将那惊呼掩盖得无处觅踪。好在陆升耳力出众,听音辨位,那一瞬间便将事发地判断得□□不离十。正巧庄头从身旁的房屋里开门出来,他来得匆忙,只披了件外衫,惊惶问道:“将军、将军,这是发生了何事……”
此时陆将军麾下的一队护卫急匆匆赶来,陆升便下令道:“赵统领,你协同刘庄头将百姓集中到庄主祠堂,严加防范。白统领,你随我前去查看。”
赵、白二人利落应声,各自领命行事。
陆升带领余下的十余护卫往惨呼声起处赶去,正是北边的村尾处的石榴树林,此处房屋稀疏,黑沉沉五指难辨,仅靠护卫手中火把照明。阴冷风中隐隐送来一丝血腥,陆升才要出声示警,半空里乍然响起不知什么野禽的尖利鸣叫,便有七八个黑影扑将而来,竟是些巨大的乌鸦。陆升悬壶一横,朝其中一只乌鸦迎面刺去,那乌鸦躲闪不及,轻易被刺了个对穿。
众护卫纷纷拔剑相迎,乌鸦群却少有被刺中,各自飞散到了空中。只有两个护卫运道差了点,惨遭袭击,一人左边脸颊、一人左前臂俱被生生抓去一块皮肉,伤口鲜血淋漓、深可见骨,一时间惨呼声又起。
好在这些羽林郎训练有素,乍然失利也不惊慌,立时整备队伍,将陆升围在正中,或是施救、或是取弓箭防御,忙乱中一派井然有序。白统领亦是手持利剑,在陆升身旁严阵以待,低声道:“陆将军,只怕仍有埋伏,不如先撤退,待天亮再……”
他话音未落,就听树林旁的院落中再度传来惨呼,随即大门被撞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冲了出来,不过才逃了两步,房中扑啦啦飞出一片鸦群,将那人团团包围,鸟喙脚爪齐下,竟活生生撕扯起那人浑身的皮肉。
陆升道:“过去救人。”
他当先一动,众人自然跟随,只是若是寻常乌鸦,火把驱赶下自然散去,这些乌鸦却个个凶悍,且两眼赤红,格外妖邪。非但不惧火光,见了有人靠近,竟分出一列来欲抢食人肉。
这近二十个训练有素的羽林卫,后有弓箭支援,前有悬壶开路,竟也颇耗了些力气,接连有四五人受伤,才将这诡异鸦群斩杀小半,剩余乌鸦方才不甘愿散去。
只是却仍迟了一步,那逃出房屋的原是个妇人,此时蜷缩匍匐在地,后背已然露出挂着血丝的根根肋骨,两臂亦是白骨森森,血肉被啄食得干净,至于她怀中紧抱的襁褓,也早已浸透鲜血,半点声息也无。
护卫将那妇人翻过身时,陆升终究不忍再看,转过头去。
白统领差了人到屋中查看,只见到卧房门口堵着具男子尸骨,血肉被撕咬泰半,根根骨骼暴露在外,形态恐怖。想来是夫妻二人深夜遇袭,丈夫舍身相救,护住妻儿逃出房门——只可惜,仍是功亏一篑。
陆升听完禀报,皱眉道:“这些扁毛畜生被迫撤退,迟早去而复返再来袭击,且在原地待命,切不可大意。更不可单独行动,以免遭了伏击。再将鸟尸与这一家三口都烧了。”
白统领稍有迟疑,仍是应道:“遵命。”
他吩咐下去,诸人便在原地休整,又就近取了那家人的柴薪,在院中草草生了堆火,为伤患包扎。
另又安排每四人一组,轮流去收集鸟尸,集中一处,堆上稻草干柴,点火将尸骨尽数烧了。
就有年轻点的羽林郎见那一家三口的尸首也被烧毁,难免于心不忍,私下里嘀咕了几句,说什么人死入土为安,就地掩埋,也并不费事,不如他去偷偷埋了,权当日行一善。
年长些的同伴听见了,便叹道:“你懂什么,这鸟怪异得紧,只怕是妖邪作祟。这些尸骨被咬得遍体肉也不剩几两,早就妖气入体,若是埋到地下,汲取天地精华来个尸变,岂不是自找的祸害。好在陆将军是明白人,不然我冒死也要进谏几句。”
那年轻些的听得后背毛骨悚然,忙往火堆里添了两把柴火。
陆升见众人各行其是,有条不紊,便走到了院落外头,沉声道:“飞羽,出来。”
过了片刻,便见竹林里不情不愿走出个穿着同羽林郎一般玄黑绔褶的年轻人来,走近了对陆升抱拳道:“见过陆将军……”
自然便是那只绿头鸭了。
陆升见他满脸不情愿,不由笑了笑,低声道:“事急从权,你姑且留在我身边,若是有什么事也要商量。”
令狐飞羽垂下眼睑思忖片刻,才慢吞吞点了点头,指着西边天际,问道:“将军是要问那些鸟的来历?”
陆升循着他所指处望去,就见漫天猩红繁星被乌云遮挡了一块,那乌云移动得极快,正朝着村庄靠近。他立时喝道:“全员进屋中警备!”
众护卫尚且懵懵懂懂,得了提示才发现天边有异常,那乌鸦群不过几十只就已是凶悍难缠,如今这阵势有成千上万之众,二十个羽林郎哪里是对手?众人立时奉命往那院落房屋中涌去。
陆升又道:“白统领,派两个脚程快的人,去祠堂、营中知会,切不可正面为敌,集团作战、守紧门窗!”
白统领心领神会,又各自派人往两处飞奔而去。
众人又一阵奔忙,拆了院落中的门板窗户、扛来木桩竹竿,将正中堂屋的门窗堵得结结实实。
陆升趁隙为白统领与几名下属介绍了令狐飞羽,只说此人是他清明署的部下,曾在无尘观中跟随道长修行过,遂追问其那乌鸦的来历。
令狐飞羽道:“这妖孽形似乌鸦,实则是些不成形的鬼车。”
陆升听着鬼车二字似曾相识,不由喃喃自语道:“鬼车又是什么鬼?”
白统领道:“陆将军,卑职略有耳闻,鬼车披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常伪装成人,掳走人间小儿为食。只是怪力乱神,君子不语。想不到……世上竟真有此物不成?”
白统领口气自然半信半疑,陆升却骤然忆起了前尘往事——当初谢瑢沉眠不醒,他陪伴在侧,一觉醒来却见到了幼年的谢瑢时,幼年谢瑢就在饱受鬼车骚扰。而后又在送子娘娘庙一场大战中,他杀了不知多少只鬼车,如今也算是,狭路相逢。
再据此推断,这些未成形鬼车的始作俑者,便应当是净业宗护法神之一,名为诃梨帝母、实为鬼子母神的——恶鬼。
陆升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理清了思绪,真相水落石出,他心中便有了计较。
白统领见他神色安定,心中一动,问道:“将军,莫非有了对策?”
陆升却道:“尚无良策。”
白统领失望已极,却又听陆升指着面朝西的窗户道:“打开。”
众护卫虽然不解,仍是依言而行,撤去了窗上的防护。这户人家在庄中也算得上富户,这正屋以砖石构建,宽阔结实,用来防守,自然好过寻常农户家的稻草泥灰墙。
不过墙上开的窗户一如既往窄小,如今开了半扇,不过一尺有余的宽窄,以那些乌鸦的体型,一次至多钻进三只。
陆升道:“那怪物虽然嗜血残暴,好在体型仍小,只靠数量取胜。如今开一扇窗容那些怪物进入,自然进来多少,宰杀多少。”
白统领喜道:“将军妙计!”
遂安排了人手守在窗口,尚不及分列班组轮守,成片羽翼拍打声便如一阵噼里啪啦的急雨骤然拉到了近处,那群鸟已然乌压压袭来,一面尖锐鸣叫,一面将这农户房屋团团包围。霎时间嘶鸣震耳欲聋,房屋也被撞得隐隐摇动,仿佛天地间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在外头空地上生火焚烧的尸首也被拖出火堆,数十只乌鸦在烧焦的血肉中挑挑拣拣、你争我夺吞吃了残余的生肉,自然意犹未尽,便循着活人热烘烘的血肉气息,与数不尽的同伴一道袭击向砖房。
很快就有乌鸦发现了那处唯一入口,顿时鸦群争先恐后往里钻了进去。
白统领肃声道:“来了!”
镇守洞口的护卫各自拿着竹篓木桶,侵入的红眼黑鸟才冒头就被捉了个正着,随即同伴手起刀落,将这些扁毛妖魔斩为两半。
如此两人捉鸟、两人杀鸟、另有两人补漏,若是累了,再轮换一班,一时间杀得行云流水、屋中鸟尸堆成了小山。
陆升见众人暂时安然无恙,却也不敢松懈,仍是继续追问道:“飞羽,你可有什么法子?”
令狐飞羽道:“擒贼擒王,否则杀之不尽。”
陆升道:“我自然省得……只是鬼车的首领不在此处,需得撑到天亮,再去寻首领踪迹。那首领我杀过一次,自然也能杀她第二次,然则总要先设法解了眼下的危机。”
令狐飞羽便交叉双臂,哼笑道:“将军此计有效,何况我们人多势众,守在窗口,轮流击杀,撑到天明也不成问题。若是鸟尸太多了,在耳房里挖个坑烧了便是。”
陆升皱眉道:“外头还有两千羽林军和三河庄全庄百姓,我岂能一直躲下去?可有什么一举驱散鬼车的法子?”
令狐飞羽一噎,愕然将陆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大王庄众妖的心目中,早给陆升盖了个“谢夫人”的戳,提起陆升时,先入为主便是“谢先生家那一位”,是以敬着陆升,全是因为敬着谢先生的缘故。
令狐飞羽纵使当初曾被陆升斩断了翎羽,所忌惮的也只有“谢先生送给夫人的悬壶剑,谢夫人再拿来胡乱砍我,该如何是好?”,而并非是忌惮陆升本人。
陆升不过是谢先生附属的一个影子,其性情心志如何,大王庄众妖并不曾如何关注过。
令狐飞羽见过他离开谢瑢后如何失魂落魄,好似没了主心骨一般茫然,自然愈发认定了“谢夫人离了谢先生便一无是处、成不了气候”一事。
如今这面目模糊、存在感稀薄的“谢夫人”却突然要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方才叫令狐飞羽生出了些“这位是大晋的将士、曾历经患难,如今麾下两千精锐、肩负重任、不可小觑”之类的实在感来。
陆升见他怔愣,催促了一句:“飞羽?”
令狐飞羽这才回神,讪讪道:“我……属下惭愧,不学无术,竟想不出退敌良策。若是、若是谢先生在的话……”
陆升脸色一沉,到底忍住了未生怒,只冷冷道:“没了谢先生,大晋照样是天下百姓的大晋。”
大晋如何,天下百姓如何,谢先生何曾放在心上过?是以没了谢先生,百姓如何倒也罢了,谢夫人却待如何?令狐飞羽心中如是想,口中自然不敢反驳,只得握着拳头应道:“容我、容属下再想想……”
陆升焦躁在房中踱步,白统领亦是绞尽脑汁,喃喃道:“既然尸首能烧了,何不用火攻?”
令狐飞羽却摇头:“死后妖力溃散,自然能烧毁。鬼车乃怨念凝结的阴邪妖物,不惧平常火焰,除非寻来至阳至高之物,譬如雷击木、三昧真火之类才能克制……如今却去哪里寻?”
情势胶着时,窗外群鸟嘶鸣的嘈杂声响突然间消失了,连争先恐后往窗户里闯的乌鸦也不见了踪影,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一名护卫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大惊失色道:“不好,那些怪物往村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