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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飞虎赶回府内已是一个时辰之后,此时此刻军医正在里屋为苏绚治疗。
堂内只有霍徽、王衡以及鹿儿与赵一。
四人或坐着或站着,一堂静谧。
哭丧着脸的王衡被他阴沉的脸色吓得眼皮直跳,登时厉声朝鹿儿责问道:“这究竟是怎的一回事!你俩不是专门看着小姐护她周全的吗?怎大白天的都让贼人进屋行刺了!”
“是鹿儿护主不周才会使得小姐身陷险境,请将军责罚。”鹿儿低声道。
“我看你们就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一个个都忘了自己的职责与本分。”
“罢了。”霍徽沉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待军医出来再说罢。”
霍飞虎显是疲惫得很,寻了一处坐下,漠然问道:“人呢?”
王衡知道他问的是那刺客,便道:“死了。尸首在地牢里。”
王衡看了鹿儿一眼,又道:“应是南容派来的,那人先前服了毒,行刺后便死了。”
霍飞虎点了点头,闭眼思索片刻,又只听得一声开门响,军医在这时出来了。
四人立刻围了上去。
这大阵仗让刘军医颇感压力,堪堪点头道:“王爷将军不必担心,小姐的伤势并无大碍,眼睛也只是被撒了石灰粉,方才我已用豆油洗净了,仔细调理几日便都能痊愈。”说罢又笑了笑,朝霍飞虎说道:“小姐还醒着,想必是有话要予将军说,老夫先去将药膏调好了,稍后再过来。”
霍徽嘱咐道:“此事不足对外人提,切不可再节外生枝,去罢。”
又过了须臾,推门声轻响。
苏绚朝外偏了偏头,“虎哥?是你么?”
霍飞虎坐到床边,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她眼睛被蒙了黑布,面色因失血和疼痛变得有些灰白。
“我没事。”苏绚反手将他的手握住,笑了起来。
“方才刘大夫都予我说了,虎哥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好了。”顿了下,又说道:“也不许责怪鹿儿与赵一,这事儿是我一时大意,不能怪他们。”
霍飞虎依旧没有说话,如果不是苏绚正握着他温暖的手掌,她都不信这房间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其他人。
苏绚有点不知所措,“怎么不说话?虎哥?你生我的气了么?”
“没有。”霍飞虎道。
“生气了是罢,我知道的。”苏绚撇撇嘴,委屈地说:“那你骂我呗,我不还嘴就是了。”
霍飞虎心中隐存的一丝责备之意在听到这话之后顿时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于无形。
“怪我,是虎哥对不住你。”
那声音低沉暗哑,带着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听得苏绚心里发紧。
“又没缺胳膊少腿儿的,你哪儿对不住我了。要说也是我对不住你,没帮上甚么忙也就罢了,还成日给你添麻烦,一茬又一茬,没完没了似的……”
“没有的事。”霍飞虎皱眉道:“别瞎想。”
苏绚心里有些难受,便不出声了。
屋内一时寂静。院外枫树的新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春风穿过窗棂拂过,屋内挂饰轻轻碰撞出声。
好一会儿后苏绚才又笑道:“打明儿起,我哪儿都不去,就歇着好好养伤。也不胡思乱想,甚么都听你的。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成不?”
霍飞虎双眼微眯,眼中寒光一闪即逝,淡淡道:“成。”
苏绚这才松了口气,忽地又想起来,说:“对了,早上赵一从樊丹城回来,还捎了封信,干娘予你写的。”
霍飞虎道:“写的甚么。”
苏绚道:“我没瞧,还在枕头下放着呢。”
霍飞虎道:“等你眼睛好了再看。”
“干娘又没予我写,你自己看呗。”
霍飞虎摸摸她的脑袋,不觉莞尔:“你看便是。”
少顷,刘军医与鹿儿一同来了。
霍飞虎退坐到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的瓶瓶罐罐十几味的珍贵药材,一面听勺盘碰撞轻响。
“不碍事罢。”霍飞虎木然一张脸问。
那军医答道:“将军不必担心,这药敷上去,两日后便能安然无恙,仍是一双明亮的眸子。”
苏绚有些不放心地问:“诶,不疼罢?”
“小姐莫担心,不疼。”军医调好了药,走到床前,躬身道:“多有得罪,还望将军、小姐见谅。”说毕俯□去,指尖运起柔力,微微撑开苏绚的眼睑。
苏绚明显惊了一下,随即感到霍飞虎握紧了她的手,像是在无声的鼓励。
苏绚定了定神,感觉到一股细弱汁液被注入眼中。那汁水入眼清凉,受用无比,双眼针刺般的涩痛感很快褪去,顿时间大感清凉舒畅。
“有劳鹿儿姑娘。”
鹿儿接过那调好药膏的碗,军医道:“敷在眼上即可。四个时辰更换一次,敷此眼膏时不可晒到日光,最好便是蒙上黑布。”
鹿儿点了点头,以中指沾了一下,小心地为苏绚涂上。军医在一旁看了一会,看鹿儿手法也是熟练,便告退了。
小厮将熬好的药送来,那苦重的药味一下弥漫了整个房间。
霍飞虎见苏绚一张嫩脸逐渐变得扭曲,眼中不觉浮出一丝笑意来。
“我来。”霍飞虎道。
鹿儿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看他。
霍飞虎两眼布满疲惫的红丝,从鹿儿手中接过药碗。
两人的手触碰的那一瞬间,鹿儿的指尖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咕噜。
苏绚抓狂道:“好苦啊啊啊……”
咕噜,咕噜。
苏绚:“……虎哥你别……欺人太甚……”
霍飞虎愉快地继续喂。
“你最好以后都……呕……别生病……不然的话……”
这话她似乎曾经也说过,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刹那间时光重追溯,回到遥远的记忆之中。
“就你个病殃子,还是个习武之人,淋了淋雨就受了风寒,往外头说还不让人笑掉门牙去……”
苏绚忍着眼眶里的热泪把药往嘴里灌,心想小哥真是一点儿都不疼我,这时候也不忘记挖苦她……口中漫开的药汁却没有想象中的苦,反而有些焦糖的甜味。后来她才知道,每次当她生病或是受伤,全是郑三给她煎的药。郑三煎的药永远都不会很苦。即便是这样,在喝完药之后苏绚嘴里往往少不了各种各样的蜜饯或是糖果。她一直觉得喝药其实也不算甚么非常痛苦的事情,但她就是喜欢在他面前无理取闹,莫名地想要得到更多的疼惜,直到今天……直到今天那个人永远不在了。
“想甚么?”霍飞虎见她安静了,倒有些意外。
苏绚回过神,登时皱着脸说:“苦死我啦!”
“完了。”霍飞虎道。
苏绚苦不堪言:“赏点能吃的成不?你写封信予干娘说,让人捎点……唔……”
霍飞虎往她嘴里塞了颗话梅,正是今早上老夫人差人捎来的。可惜苏绚满嘴药味,嚼着嘴里的东西却如同嚼蜡一般。
“想吃甚么。”霍飞虎放下药碗。
“甚么都成。”苏绚一向对将军府在吃穿用度上的高端品位很有信心。
“不过可不能让季姐姐又捡出来了。”
霍飞虎嘘嘘应了一声,苏绚听到屋外传来鹿儿与小兵的低声交谈,那士兵是来找霍飞虎的。说了几句便没了声响,也没听到有脚步离去声,料想是在外头等着了。
“外头有人找你呢。”苏绚笑了笑说。
霍飞虎:“……”
“兴许真有急事儿。”
霍飞虎点了点头,手指在她额上轻轻抚了两下,似乎要将自己对她的无穷依恋留下,直到屋外小兵忍不住又催促一声才起身往外走。
“虎哥。”苏绚突然唤道。
霍飞虎回头。
苏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固定了一般:“乏了便歇会,你太累了。”
霍飞虎微微怔住了。
“将军,大事不妙。”
霍飞虎未及入堂,王衡已急切地迎了出来。
大堂内诸位将领均在,原先成竹在握的兴奋与自信转变成了眉间一抹紧锁的忧虑。
霍飞虎径直走到桌案前,张孟山在沙图上一指,“南辽军分成散队,尽数向大领城北面、东南面狼山两侧、及正面推进,现距城外五十里地。据放回的探鹰来报,北面及狼山两侧共有五万兵力,正面来的六万有余,由南辽统军阿察禄亲自率领。”
“且,南辽军对此处地势比我军更为熟悉,其从北面、狼山两侧的行军路线已巧妙地避开了我军之前所设下的埋伏。”
皇甫逸苦笑道:“这位南辽的统军大人果真是不简单。”
“铁云将军在邦塞与他对峙亦是吃了不少苦头。”
“阿察禄的武功虽然不如王爷与将军精妙,但他精通兵法,能征善战,是南辽第一大将。”
霍飞虎神色冷峻,盯着案上高低起伏的沙图,目光凝重,眼底晦明不定。
“将军。”王衡颇有些担忧地看着霍飞虎。
阿察禄这三个字并不陌生,对他,甚至对整个霍家来说,都是一个噩梦,更是一种仇恨。十几年前,霍飞虎的父亲便是中了阿察禄的诡计而战死冬青林中。然盛世之年,霍飞虎至今却从未与他正面交锋。
撤回埋伏的士兵重新布阵显然来不及了。
倏然间,霍飞虎冷淡的声音响起。
“传令。”
“命所有埋伏的东临士兵即刻解散,百人一队,无需回城,各自为战。”
霍飞虎手指沙图继续:“莫符,禁卫军,北。孟山,东临军及弓箭队,守狼山。董辽、韩将军,右翼、后方支援。”
众将领先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抹不敢置信的迟疑。
霍徽略一沉吟,赞同道:“南辽军对大领城比我军熟,但打游击战却无东临军打得好。王衡,你前去将目前的情况向他们说一遍,这战他们知道该如何打,都去罢。”
“是!”各将领领命。
皇甫逸盯着霍飞虎:“我呢?”
片刻后,霍飞虎抬起眼看他,似乎斟酌了一会,最后道:“跟着二叔。”
霍徽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小王爷可别拖二叔后腿啊。”
皇甫逸眼中燃起了熊熊火苗:“敌军今晚会攻城?”
“没准。谁知道阿察禄那厮在想些甚。若是今晚打来……”霍徽扬了扬眉,“你还不去整兵?”
皇甫逸一阵风似的飞走了。
霍飞虎依旧低着头,思索的神情全神贯注。
霍徽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分毫不漏地出卖了他内心担忧的想法。
霍飞虎漠然道:“大樊会赢。”
霍徽深深地看着他:“那你呢?”
霍飞虎抬起眼,眼神冷静而笃定:“我不会输。”
霍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悍将难打无兵之战。”
霍飞虎不答,屋外有人疾步而来。那人正是藩宁。
“王爷,陛下密函。”
霍徽一手抖开信函,看信。
“南容撤兵停战……苏卓姬……”霍徽眉头一皱,“苏卓姬将于下月初大举祭天仪式,登基称帝。”
霍飞虎波澜不惊的眼终于起了波澜。
“登基,称帝。”霍徽意味深长地又反复喃了一句。
藩宁茫然地看着同时陷入沉默的两人。
霍徽慢悠悠地将信函折好,交还给藩宁,一掸袖子,抬眼打量霍飞虎脸色,只一瞥,心里便有了数。
“传令。命所有驻城士兵差送伤员即刻退回兼城。粮饷与武器能拿多少是多少,务必在今晚全部撤出大领。”
藩宁惊诧道:“大岭城不要了?”
霍徽一哂笑之,语气悠扬而飘远:“本就不是我们的,既然他们想拿回去,就还给他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