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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高考结束后,邢应苔以为自己题答得不错,实际上成绩比平时模拟考少了近十分。要上崇善就读过的大学,是没问题,可却不能选择专业。

    调剂专业后的结果出人意料,邢应苔阴错阳差念了自己最不喜欢的外语系,拿到录取通知书,他气得差点晕过去。

    他急冲冲地骑车到崇善家,给崇善看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崇善特意戴上不怎么用的眼镜,端通知书在面前,仔细看了好几遍,然后说:“这不是很好么!恭喜恭喜。”

    “好什么?”邢应苔说,“我一点都不想学英语。”

    “以后有转专业的机会。”崇善安慰道,“而且我当初学的也是外语,我们两个有缘啊。”

    邢应苔叹了口气,说:“也只能这样想,安慰安慰自己。”

    邢应苔在家过了十八岁生日后,就提前几天,乘车去了自己的大学。

    他的大学生活拉开了帷幕。

    上了大学后,邢应苔的课余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他不再每天挑灯苦读,而是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

    与此同时,崇善仍旧待在锁住门的家里,像是被拴住脚的雀,囚禁在金碧辉煌的豪宅中。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自制力在逐渐减弱,静养这么多年,病情突然变重。

    有一次,邢应苔在外面和同学打篮球比赛,外套放在座椅上,错过了崇善的电话。

    他上大学后,和父母联系的不多,可每天都和崇善联系。一看见崇善的未接来电,邢应苔粗喘着拨回去,问:

    “小叔,怎么了?”

    崇善说:“我……”

    “啊?”

    “我现在在你学校门口。”崇善低声说,“我想见见你。”

    邢应苔说:“我在篮球场,正比赛呢,没法去接你。你来找我吧。”

    崇善横跨半个校区,找到篮球场时,比赛尚未结束。

    临近十月,天气闷热,邢应苔正在篮下防守,他双臂张开,对方试图投篮的那一刻,邢应苔高高跃起,还没等其他人看清动作,那颗球就像是黏在他手上一样,被夺了过来。

    周围的人开始呐喊欢呼,邢应苔脸上的汗水像是雨一样落在地上,他右手带球,左手做‘挡’的姿势,防备黏过来的对手。他跑得太快了,身体又这样灵活,那么多人追了过来,却没人能拦得住他。

    比赛结束后,邢应苔接过班里同学递来的毛巾,手里拿着饮料,一边擦汗,一边四处看望,不知崇善现在在哪里。崇善其实就在附近,可他没有出声。他想让邢应苔自己找到他。

    因为球场人很多,邢应苔粗略看一眼,没发现后,就从外套里摸出手机,似乎想要打电话。

    就在这时,身后有一高个子的男生,突然用力扑到邢应苔背后,说:“给我也喝一口。”

    邢应苔猝不及防,手里没有拧盖子的饮料就掉到地上。

    他惊道:“哎呀。”

    忙弯腰去捡。只是饮料瓶口开的很大,一瞬间就少了一大半。

    那男生不好意思道:“走,我再给你买一瓶。”

    “不用,”邢应苔摆摆手,说,“我一会儿跟我叔叔去外面,不跟你们一起吃饭了,帮我说一声,我先走了。”

    “什么?”男生遗憾道,“你可是班里的功臣,你不来多没意思啊。”

    他是指邢应苔在比赛中夺分最多。邢应苔刚要说话,突然看见站在墙角的崇善,他匆匆交代几句,拿起书包就往崇善这边走。

    “小叔,”邢应苔气喘吁吁,“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崇善握住邢应苔的手,把他往人少的地方牵,没说话。

    邢应苔就不问了。

    路过一家超市,崇善停下脚步,指着冰箱里的汽水问:“要喝吗?”

    邢应苔一怔,摇摇头:“不。”

    “我刚刚看你好像很想喝的样子。”

    他是说邢应苔那瓶被男生打翻的饮料,汽水洒在地上时,崇善在邢应苔的眼里看到了类似心痛的神情。

    多么奇怪,崇善给邢应苔送各种礼物,手机,电脑,剃须刀,还有价格不菲的名牌衣物,单说邢应苔现在穿着的上衣,就超万元,被邢应苔随随便便拿来擦脸上的汗。

    但他却因为一瓶三四块钱的饮料心痛。崇善不能理解。

    邢应苔说:“啊……那个……无所谓啦。你吃过饭了吗?我还没吃,我们出去吃好不好?”

    两人乘车绕远,到了一家颇为高档的饭店。点菜时崇善问邢应苔,要不要喝酒。

    邢应苔刚刚进行了激烈的体育运动,此时兴奋尚未平静,他想了想,说:“要。”

    一旦喝起酒,吃饭的时间就要大大延长,幸好邢应苔下午没课,也不着急回去。

    两人喝得不少,邢应苔记忆甚至有了断层,上一秒还在餐桌上拿着筷子,下一秒就已经躺在崇善家的沙发上。

    崇善也醉了,此时坐在邢应苔脚下睡觉,紧闭着眼,脸色有些苍白。

    邢应苔看看表,发现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他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看了看崇善。因为崇善的脸太苍白,他忍不住伸手摸小叔的脸,问:“小叔,你还好吗?”

    崇善气若游丝,睁开眼后,愣了一会儿,说:“很好,怎么了?”

    “你脸好白。”

    崇善揉了揉脑袋,说:“……不该喝酒的。”

    他出门前服了药,有的和酒精冲突,幸好中间有间隔,不然可能会出事。

    邢应苔却不知道,他说:“你酒量太差了。”

    崇善微微一笑,也没说辩解。

    看着外面的天,太阳倾斜着,红彤彤的,似乎就要下山。

    邢应苔说:“我要回家了。

    “等等。”

    “嗯?”

    “应苔,我有话要和你说。”

    听了这话,邢应苔没有惊讶,他本来就在想崇善今天为什么要来学校找他,此时点点头:“你说啊。”

    崇善靠在沙发上,用手指揉疼痛欲裂的头,顿了顿,他缓缓说:

    “应苔,你今年也成年了。我把你当成成年人,有些话,一定要告诉你。”

    在邢应苔心里,崇善一直都是吊儿郎当、淡定从容的人,难得能说一句正经话。这会儿突然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让邢应苔莫名有些担心。

    崇善抬起头,他喝酒喝得有些多,和药物冲突,所以脸色惨白。崇善今年快四十岁了,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可他的眼睛看起来这样清澈,映得两颗泪痣都温润明亮。

    “我喜欢你。”

    崇善毫不犹豫地说出口。

    “我喜欢你,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邢应苔错愕,他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崇善没被邢应苔的表情逗笑,他表情严肃,严肃地站起身,单膝跪在邢应苔的前面。

    他握住他的手。

    崇善说:“我是真心的,我考虑了很久,才决定要告诉你。也许你不相信,可是应苔……”

    “……”

    崇善把他的手贴到自己脸边,认真地凝视邢应苔的眼睛。

    “我愿倾尽一切。应苔,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

    邢应苔听明白了,他看着崇善的眼,慢慢皱起了眉。

    有的时候,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有多认真。因为崇善此刻的眼神,邢应苔确定了他绝不是在开玩笑。

    邢应苔叹了口气,他没有抽回崇善握着自己的手,他甚至搂住崇善的腰,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崇善浑身僵硬,手指颤抖,他激动到头脑空白,像是木偶一样,被邢应苔引着坐在沙发上。

    邢应苔沉默了很久,才说:

    “我不要你的命。我也不要……”

    说完,又沉默了。

    崇善点点头,接了句:“也不要我。”

    “不,不是。”邢应苔忙说,“不是不要。是……我也要不了的,小叔。”

    不是不要。是不可要,不敢要,不能要。

    崇善抿着嘴。

    大概是太阳落山的缘故,他的眼慢慢暗了下来,变得幽深难懂。

    邢应苔手足无措地起身,拿起书包,顿了顿,说:“小叔,我回家了。”

    崇善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你好好休息。”

    “……”

    “我……我……”

    邢应苔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仰着头。年轻人的皮肤紧紧绷着,细长的脖颈显出十几岁少年特有的轮廓,邢应苔喉结突起,上下滚动,咽喉中似乎藏着无尽的话语。

    然而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邢应苔单肩背着书包,微微向前驼背,步伐沉重地离开了崇善的家。

    看着邢应苔的背影,崇善头痛欲裂之际,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读过的一首诗。

    作者如是说——

    那天是如此辽远

    辽远地展着翅膀

    即使爱是静止的

    静止着让记忆流淌

    你背起自己小小的行囊

    你走进别人无法企及的远方

    ……

    我知道那是你心的方向。(注)

    崇善沉默着回忆,恍惚间,当年那个哭着问他‘我这块泥土,和谁连着?’的少年,那个蹲在他家门口,诚实地说‘我有点害怕’的孩子,已经成长到了这种地步。

    他长大了。

    ……也走向我永远无法企及的远方。